我想回他一句“是”,却终究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心里默默想,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难道要我刨了尸体给你看?
皇祈默了良久,对我笑道:“杖毙……可惜了。今日一早,我的下属就在城门口发现了许氏被人以马车运着准备出城。”
我手里的茶盏猛地一震,脱口而出道:“什么?!”
“我已经派人处置了——人头落地。这下不必再担心她用什么假死药来逃过……太皇太后的眼睛了。”
不知是不是我想多,总觉得他最后的那一句话说的别有用心,连带着那声“太皇太后”也变了味道,讽刺的意味十足。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加剧的心跳,也淡淡的说了声:“是么。”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皇祈将茶喝完,笑着对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节外生枝,告诉旁人这一遭变故了。听说昨夜你睡的不好?如今知道她并不是你亲手杀死,睡得也该安稳了。是么,安子?”
我胡乱的“嗯”了一声,心里一节一节的想过去,只觉得中间有什么环节是我疏漏了的。可是探究下去,又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错。
皇祈看着我低着头在那里坐着,也不打扰。半晌过去,当我终于回过神来,手里的茶都已经凉透了。
皇祈站起来对我道:“秋末寒气重,嫂嫂还是早些回房吧。”说完对我行了礼,转身带着侍童走了出去。我却坐在那里半天站不起来,玄珠见皇祈走远,凑过来低声说:“我靠,这人不会是知道了……”
我皱着眉问她:“昨日你去给许氏服假死药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见到?”
“废话!”玄珠摇头说,“我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敢给别人看到?”
我深叹一口气,那就说明没有纰漏了。可是皇祈的那个语气,怎么看都像是来试探我的。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初雪跳到我的膝头蹭着我的胳膊。我抚着它的毛,想了半晌,对玄珠说:“等一下玉芬给我进茶的时候,你踩住她的衣襟下摆,让她把茶水泼到我身上。”
玄珠吓了一跳:“你不要脸了?!”
“呸!”我瞪她一眼,“你才不要脸!我说的是身上!”
皇祈一向对我的生活细节不曾知晓,如今却不仅知道了我杖杀许氏,甚至还知道我昨夜睡得不好。有谁能给他报这个信?我身边的人都是心腹,只除了新来的玉芬。
再者,她昨夜来请我,若是因为她真心担心主子,那么我杀了她的主子,她肯定对我心怀不满;若她不是因为担心主子,而是因为看出了许氏的身孕有问题呢?
无论她是不是皇祈的人,我都留不得。
只是没想到玉芬泼茶泼的居然这么寸,时机这么好,角度这么精确。
皇祈前脚刚走,吕玉盈后脚就来了。美其名曰“昨夜劳动母后累了一趟,儿臣一夜未眠,心里很是愧疚,特来向母后赔罪”。
我赶紧马不停蹄的去接受她的赔罪。
两个人携了手在院子里散步,吕玉盈想来是真的累了一晚上,面色不太好。看着我的时候,却有点红了脸颊,说:“为母后分忧本来是儿臣的责任,可却没想到让后宫发生了这样的丑闻,是儿臣不查。劳累了母后,实在是愧疚。”
玄珠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我,我暗自踢了她一脚,笑着道:“你入宫不久,这些事情还要慢慢上手,也不急于这一时。寻常后宫的事情都交到了你手上,我却乐得了一个清闲,倒也难为了你。”
吕玉盈忙低头道了句:“儿臣惶恐。”
我拍拍她的手背,和声道:“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宫里有些事情倒也是防不胜防。以后若有不懂的就尽管来问我,昨夜我也只是跑了一趟,再者我也不是老态龙钟,跑一趟并算不得什么大事,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吕玉盈恭谨的说:“儿臣只是体谅母后常年劳累,实在不愿母后夜里被人惊扰。帮母后分忧本就是儿臣的该做的,儿臣不敢居功。”
我携了她走了一阵,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吕玉盈突然指着一处菊花对我笑说:“儿臣瞧这整个后宫,只有母后这里的菊花还开得正艳,果然母后福泽绵长。”
我抬头去看那一丛菊花,心里被她说的很是萧瑟。我是太皇太后,皇冼还小,下人自然知道该巴结谁,一有什么好东西全往我这里搬,倒变成了我福泽绵长。
不禁掩口笑说:“玄珠,将我这里的菊花挑几盆开的好的,送到太后宫里去。”
吕玉盈吓得连忙说:“母后,儿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玄珠忍俊不禁的带着人去搬菊花,我瞧她那笑容总觉得不怀好意,只得对吕玉盈说:“你这性子,就是太过柔弱,心也善良,确实很讨长辈喜欢,也无怪当年先皇亲自降旨把你指给烨儿做正妃。不过在这后宫里,你又是太后,大小事情都要你来盯着,自己要懂得把握分寸,别让旁人觉得你好欺负。这话我只对你说说,你自己心里清明了就好。”
吕玉盈低头道:“母后教训的是。”
我心里很是叹了口气。心想,这太子府里,虽然比不上后宫佳丽众多,可是皇烨这左娶一个右娶一个的,像入冬时囤大白菜一样的,屯了好些女人在府里。本来以为吕玉盈应该很是块统领后宫的材料,谁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软柿子。
这时玄珠走到我身边,行礼说:“禀太皇太后,已经选了二十盆新菊送到宁庆宫。”见我点头,又道,“陛下前来探望太皇太后,在前厅等候。”
玉瑶给皇冼取了个外号叫小猴子,我开始并不觉得像,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果然是个猴子。伶俐聪明,唯一让我比较头疼的一点就是——城府很深。
皇冼束手在前厅站着,我忙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我身边,问他:“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皇冼笑得两眼弯弯,脆声道:“做完了!皇祖母,今日先生又表扬孙儿了,孙儿还练了骑射,射中了靶心呢!”
我摸摸他的脑袋,入手是软软的头发。成为太皇太后之前我都没怎么见过这只小猴子,偶尔在节日大宴时匆匆见一眼,也没怎么说过话。倒是皇昭一直挺喜欢他,说自己所有的儿子孙子里面皇冼最像他。
吕玉盈笑着对我说:“冼儿时常跟儿臣说起,自己要早点学好该学的,把母后手里的重担挑过来,让母后不用再操心国事,好好安享日子。”
我虽然没想过要大权在握,可是到底是小猴子的祖母,嫡亲的一家人。自己的孙子这么怀疑我,我心里能好受?却依旧只能笑着说:“这国事本来就只是你在操心。皇祖母身子不好,可帮不了你什么。”
皇冼眯着眼睛笑呵呵。我端着双手笑呵呵。吕玉盈目光殷切的笑呵呵。
可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随手拿了一个橙子过来,亲手剥开递了给皇冼,说:“大冷天的,你却一身的汗。皇祖母早跟你说过,练功不要这么苛求自己,来日方长,你还小。”
皇冼接过橙子却不吃,只是道:“孙儿知道祖母和母后都盼着孙儿长大成人,怎么能不急?不过皇祖母,孙儿刚才练过功,已经吃了些点心,现在恐怕吃不下。不如等孙儿回宫饿了再吃皇祖母的橙子。”
听听。我说啥来着?这小猴子可不是一直忌惮着我。
我心里一片寒冷,但只是笑着又把橙子拿回来,说:“你不饿便不吃了罢,不过是一个橙子,皇祖母吃了就好。最近天气凉,拿回去放着恐怕就放干了,没了水分可不好吃。”说完剥下一瓣吃了下去。
皇冼怔怔的看着我把橙子咽下去,眼睛溜溜一转,突然咯咯笑着又取了一瓣,边吃边说:“孙儿与皇祖母分着吃。”
橙子有些酸,我却只能笑着一片一片的吃下去,吃的我胃酸都快反上来了,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抬眼瞥见玄珠的神情,只见她皱着眉看我,仿佛在说:你个傻子,非得做皇贵妃。现在自作自受了吧?
她那么的幸灾乐祸,让我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眼角一抬对她道:“向来知道我喜欢吃甜些的蔬果,怎么端来的橙子这样酸。”
玄珠没想到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愣了愣,升调的“啊?”了一声。
皇冼却突然斥道:“皇祖母说橙子酸了,你听不到?啊什么啊,还不赶紧进些茶水来给皇祖母漱口!”顿了顿又补道,“要菊花茶,多添些冰糖!”
玄珠跟我确实没大没小,可对皇冼却怎么也不敢造次,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皇帝不是?立刻跑了出去给我泡茶水。我却心里哀叹一声,这下可不知道她要从我这里搜罗走多少当压惊费了。
不多时玄珠又进来,身后跟了玉芬。我心里突的一跳,知道这就是原本安排的好戏,便不经意间拂了拂云袖,盖住了手背。
演戏归演戏,真把自己烫伤了恐怕要被玉瑶和玄珠大笑三天三夜才罢休。
玉芬泼茶水的时候,我可真要叹一声:实在是泼的太有水平了。不光是我,连带着皇冼、吕玉盈,每个人身上都被水泼上了。玉芬四仰八叉的扑在我的身上,压的我咳了一声。
玄珠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入戏,一拍桌子厉声道:“反了你了!没看到皇帝在这里,怎么还这么笨手笨脚!”
玉芬一下子跪下来,吓得整个人都发抖了。皇冼的手背被烫得通红,却像是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愣愣叫我:“皇祖母……”
我连声道:“都还愣着做什么?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玉芬犹自在旁边猛地叩头道:“太皇太后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太皇太后恕罪!奴婢罪该万死!”
我心想,这娃儿该不会是吓糊涂了吧,怎么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完全逻辑混乱。当下就冷笑道:“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又说自己罪该万死。哀家瞧你算是机灵才留你在身边奉茶,第一天就给哀家惹出这等事来?!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玄珠领命一声就要去唤人,却不想玉芬一把扯住了她袖子,尖声叫道:“太皇太后明鉴!方才就是她踩住了奴婢的裙摆,奴婢才会失手打翻茶盏的!太皇太后明鉴啊!”
玄珠一愣。
我忙一看她,她立刻跪了下去,却是没有说话。我当即冷哼道:“打翻茶盏不算,还要将哀家的身边人拉下水!说!到底是何人派你潜入哀家身边,谋害皇帝!”
☆、而有禽兽之心
第五章·而有禽兽之心
我这一顶大帽子扣下去,别说是玉芬,就连吕玉盈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恰巧崔临携了药箱跑进来,我忙对婢子道:“快将皇上扶下去后堂诊治。”说完却瞥见吕玉盈一双眼睛都已泛红,盈盈含泪,到底母子连心。便道,“玉盈跟着去看看,有你在皇上身边,哀家才能放心。”
等他们几人步入后堂,我方才转回头来喝道:“还不将人带下去!”
立刻几名侍卫进来,两人一架就把玉芬拖了出去。玉芬犹自尖叫让我明鉴,让我开恩,让我饶她一命,吼的我耳朵都要破了。
玄珠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一边帮我揉着太阳穴一边附在我耳旁轻声道:“我瞧皇上的那个神情,可能是有点疑心。”
我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我也没想到她泼水的时候皇冼也在。”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们都在也好。毕竟谋害皇帝才是要紧事。要是真的只是泼了点水,我还怕治不了她这一回。”
玄珠道了声“也对”。
我止了她的手,说:“你陪我去后面看看。”
玄珠指了指我已经被浸湿的袖子:“你不先换件衣服?”
“那可是我孙子!你见过孙子被烫伤,奶奶去换衣服的么?”
玄珠撇嘴道:“你怎么不说他爹是你亲儿子呢?亏你说得出口。你生一个我看看?”
我:“……”
烫伤并不严重,崔临拿药给皇冼抹了,叮嘱他今天尽量不要沾水便走了。我认命的安慰了他,又安慰了吕玉盈,好不容易把这一对母子弄走,刚坐下喘了还没两口气,玄珠又来对我说:“侍卫请你示下,那个玉芬,怎么处置?”
我想了想,对她笑说:“谋害皇帝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做的了主?当然要明天请摄政王来商议过后才能决定。”
玄珠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看着我:“这话你还能说的再恶心一点么?”
皇祈下了早朝就来我宫里,我刚起床。漱口洗脸,换了衣服,又拿紫葵粉匀了面,点了妆,方才带着玄珠和众人一路向前殿去。
可能是等的太久了,皇祈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个棋盘,已经自己和自己对弈起来。我看的好笑,他是有多不耐烦?早知道就该让他多等会儿,难为我紧赶慢赶的出来。
皇祈见了我,淡定的让侍从把棋盘收了。对我说:“让臣弟好等。”
我笑说:“最近身子不爽利,倒劳烦了王爷。”
玄珠乖巧的给皇祈换了一盏新茶,然后使了个眼色让下人都退了下去。我开门见山的说:“昨日的事情,不知王爷是否已有耳闻?”
皇祈皱眉道说:“尚未。我洗耳恭听。”
我不信他没听说。
就只是道:“被杖毙的许氏的宫女,我调了她来我身边奉茶。昨日她将茶盏打翻在我和太后还有冼儿的身上。我们是无所谓的,但冼儿继承大统,断断容不得有丝毫闪失。那人我已押了,只是想请王爷拿个主意,究竟如何处置。”
皇祈浅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是打翻在安子你身上,你自己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何必问我这一句。”
我笑的无害,乐呵呵的,却又觉得表情不太对,忙严肃道:“她危害到皇帝的安危,决不能姑息。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到底不懂事,所以请王爷跑这一趟。”
“哦。”皇祈笑容可掬,一派雍容的说,“你既然已经定了罪,那该怎么处置想必也早心里有数了。”
我看了玄珠一眼:“你可听清楚了?”
玄珠道了声“是”。我续道:“玉芬罪无可恕,但念其入宫多年,赐她自尽,留全尸。”末了补充一句,“告诉她这是摄政王的恩典。”
玄珠转身去了。我回过头来,对皇祈微微笑道:“谢王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