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好脾气地笑着,“公孙大人,不用紧张……让你脱衣服就是走个过场,随便看看。”
公孙延神色稍松。
“反正你昨儿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就在房梁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看完了。”
公孙延顿时脸色煞白。
景翊勾着嘴角,“公孙大人,你身子上白白净净的也没什么赘肉,不就是后腰上有块铜钱大的黑痣嘛,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吴江手腕一僵,倏地抬头看向公孙延。
楚楚也睁大了眼睛,腰上有块黑痣……这不是和李如生一样吗?
“景大人……”公孙延刚张嘴,就被景翊摆摆手堵了回去,“肃静肃静……我还没说完呢,你先想想清楚,留着待会儿一块儿狡辩……那块黑痣看似公孙大人自己的事儿,跟旁人无关,实则本案丧命于贡院中的众死者多少都跟这块黑痣有那么点儿关系……”
“咱们从近的往远说……本案最名一个死者,云麾将军王小花,经检验是中砒霜毒而死,砒霜毒是下在一碗醒酒汤里的,那碗醒酒汤是从哪儿来的呢?是本案倒数第二名死者,贡院厨房的烧水丫头杏花,给他端进屋里来的……杏花是怎么死的呢?杏花是被王小花凌/辱致死的。王小花为什么会欺负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呢,因为他喝多了……那这两个人的死跟黑痣有什么关系呢?”
景翊眯起狐狸眼看着堂下的公孙延,“因为据安王爷查得,杏花是在卖身葬母的时候被一个身上带黑痣的人买下来,利用职务之便送到贡院里混饭吃的。当晚杏花就是被这个人从床上叫起来,给醉酒闹脾气的王小花送醒酒汤,砒霜就是这个人下的,选中杏花帮他干这件事,就是看中杏花不会说话也不识字,还对自己感恩戴德言听计从……本来这事儿是王小花一个人死,偏偏王小花酒后乱性,活生生把体弱多病的杏花糟蹋死了,完事儿还心慌,一心慌就想咽点儿什么压压惊……”
正想咽唾沫的公孙延一口唾沫僵在喉咙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景翊笑得温柔如水,“所以王小花就抓起现成的醒酒汤喝了,一喝进去就让这个身上带黑痣的人得逞了……是这样吧,公孙大人?”
☆、106冰糖肘子(二十)
公孙延含着唾沫不吭声。
景翊满意地点点头,“既然都没什么异议,那我接着说……再往前一个,死的是贡院里送水的秦大娘,是看见一具腰上有黑痣的男尸,认为是自己三十年没见的儿子,就伤心而死了……当然,此黑痣非彼黑痣,但此黑痣却也是因彼黑痣而死的。”
萧瑾瑜忍无可忍地干咳两声。
“那什么……”景翊立马挺直腰板坐端正,“据安王爷不辞辛劳夜以继日遍览案卷调查所知,李如生,他其实是扬州人……”
萧瑾瑜隐约感到额头上的青筋蠢蠢欲动。
“而秦大娘是潭州人,那么谁在撒谎呢……”不等堂下的母子俩开口,景翊已经顺嘴说了出来,“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李如生是不是秦大娘的儿子,他这次进贡院除了考试,另一件事就是要装孙子……不是,装儿子,装秦家的儿子。”
景翊再次温柔地笑着看向公孙延,“谁让他好巧不巧地长了那么一颗痣,又好巧不巧地让人看见了呢……是吧,公孙大人?”
公孙延低头看着地面,“下官不知……”
景翊眯起眼睛,“嗯……下回撒谎记得要看对方的眼睛。”
公孙延抬头看向景翊的狐狸眼,“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景翊挑起嘴角,“这么快就用上了?”
“……”
景翊满意地看着噎得干瞪眼的公孙延,“不怨公孙大人……你考中进士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儿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忘干净了吧?”
公孙延还没张嘴,李如生的儿子“刷”地举起小手,“我知道!”
景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这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背起来。
“《论语为政》,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意思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聪明的。”
萧瑾瑜嘴角微扬。
景翊愣了好一阵子,才转头对吴江道,“这句……你看着办吧。”
“……”
景翊笑眯眯地看向公孙延,“公孙大人,想起来了吧?”
公孙延正琢磨着这句该抬头答还是低头答,就听景翊又道,“慢慢想,不着急,我先说我的……继续说李如生的事儿,李如生为什么要装儿子呢?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装的是儿子……两年前的某天,李如生给某户官家干苦工,天儿那个热啊,李如生就把上衣脱了,这么一脱,就露出那块黑痣了,黑痣一露,从此就从苦工变成抄书先生了……云姑,有这么回事儿吧?”
云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景翊看着公孙延,“这户官家对李如生真是百般照顾啊,管吃管喝还给工钱,李如生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于是会考前这官老爷开口请李如生帮个小忙,李如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官老爷让李如生帮的也不是什么大忙,就是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服,要在贡院门口检查的时候大哭大闹惹人注意,要在贡院送水的秦大娘手里把私制的官服接过来穿在里面,然后就该干嘛干嘛了……当然,这官老爷不让李如生跟家里人说,所以云姑让李如生把家里的炭带去考场的时候,李如生不说考场里今年什么都不让带,而说多穿几件就行了,顺理成章地穿走了一堆衣服还没惹家人怀疑。”
景翊看向一脸错愕的云姑,“李如生走前跟云姑说,这回一定能考中,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那个欣赏他同情他的官老爷就任本科监考,他看到公平的希望了……公孙大人,你在礼部当官,估计不大清楚刑律上的事儿,在我点名点姓地说出来这龟孙子到底是谁之前,这龟孙子要是自己招出来,那量刑的标准就不一样了,运气好了没准儿还能留一命。”
公孙延咬着牙没出声儿。
“公孙大人,你这辈子也够不容易的,五十岁的人了,就那么一个刚满两岁的儿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
公孙延突然送地上跳起来,“你胡说!”
景翊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说错了吗?我昨儿晚上在房梁上看得清清楚楚啊,你下面是空的,看伤口的模样应该至少有二十年了……难不成公孙夫人怀了二十年多年才生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你闭嘴!”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公孙延的□上,连萧瑾瑜都睁开了眼睛,楚楚更是好奇地凑到了前面来。
景翊人畜无害地笑着,“你要嫌我眼力差看错了,咱们这儿还有个眼力好又懂行的王妃娘娘呢,你把裤子脱了让王妃娘娘一验就清楚了嘛……”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楚楚清清亮亮地道,“行!”
吴江手一抖,纸页中央顿时多了一道漆黑。
楚楚两眼放光地看着公孙延的两腿之间,她还从没见过男人下面空着是什么模样呢!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白,公孙延被楚楚看得直感觉两腿间飕飕冒冷气,景翊满眼笑意,“公孙大人,王妃娘娘可是剖尸的一把好手,下刀子那是又准又稳,保证给你验得一清二楚,真相大白……”
公孙延腿一软,“咚”地跪了回去,两手紧捂住腿间的虚空,仿佛那沉寂多年的生不如死的疼痛又重新发作起来,身子一时间瑟瑟发抖,“别……别……我自己说,我说……”
楚楚失望地抿抿嘴,站了回去。
萧瑾瑜默默松了口气,重新合起眼睛来。
公孙延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冷森森地看着萧瑾瑜,“安王爷,景大人……你们这些出身尊贵的人根本不知道寒窗苦读是个什么滋味……要不是当年秦家那对贼夫妇把我从公孙家偷走,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轻轻睁开眼睛。
公孙延冷笑,“你们都被那对老不死的骗了……什么记挂我才来找我,分明就是自己作孽太多生不出孩子来,死皮赖脸地缠着我给他们养老来了!”
公孙延咬着牙,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了,“他们还有脸说找我……我在他们家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要不是他们把我偷走,我一个堂堂礼部尚书的儿子,会因为揭发舞弊的官家少爷被打出贡院吗!会因为重伤流落街头被官家少爷的家奴打成残废吗!要不是及时被我爹发现,我早就暴尸街头了!”
“还好我爹认识我身上的痣,给我治伤,跟我讲了我的身世……第二次考会试我就考中了,好多家小姐上赶着来提亲,就算我身子这样也愿意……原来在那对贼夫妻家里,乡下丫头都不正眼看我!我想着他们好歹是把我养大了,我有家有业也就不找他们算账了,谁知道这两个不要脸的居然找到京城来了,还等着在贡院里堵我……好在他俩不知道我已经跟亲爹相认了,就傻等在贡院里,我也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我年纪也不小了,家业不能没人继承,我知道我家那个贱妇早就不老实了,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下了她肚子里的那个野种……可那野种一生下来,我只要看见他都会想起来在街上被那群走狗毒打的场景……那户的官家少爷已经病死了,但贡院里还会有这样的人,我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刚好我看见在府上干泥瓦活的李如生,他后腰上有块跟我一样的黑痣,我就想索性一举两得……”
“我知道李如生曾跟我同科,也因为揭发舞弊被打出来,后来屡考不中,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我本想借刀杀人,没想到李如生居然憋屈出了疯病,一到晚上就犯病,根本办不成事……但来不及再找别的考生,索性让他当幌子,我亲自来干,万一事发就把他往外一推,他胆小嘴笨,对我又感恩戴德,肯定落不到我身上……”
公孙延越说越兴奋,脸颊微红,眼睛里泛着亮光,“我先在街上买了个卖身葬母的哑巴丫头,把她送进贡院里,既不显眼又不怕她多嘴,以备不时之需。我上下打点,如愿当了监考官,一进贡院我就找上那个贼婆子,三十年没见我,贼婆子也眼花了,根本没认出我来,我装作同情她,答应用职务之便帮她找儿子,但要她答应按我的吩咐办事,还不能让那贼老头子知道,她还真就答应了……”
“进考场之后第一次送水的时候,我就让贼婆子把那件官衣偷偷拿给李如生……监考官只值前半夜的班,一换班我就去那屋子附近等着,贼婆子一旦把官兵引开,我就用监考官的身份轻轻敲开其中一个房间的窗子,骗他说要偷偷放他走,趁他不注意就用李如生的衣服撕开系成的布条把他勒晕,然后到另外两屋把那两个人也勒晕,把他们挨个挂到房梁上,拿走他们的外衣,再让贼婆子给李如生递进去。”
“本来第二天晚上也想这样的干的,没成想那个黑子居然把那个作弊考生扒光了,我就只能堵上他的嘴把他撞死在墙上,再把堵他嘴的布条拿走……翻窗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被窗框上的木刺划破了手,我怕有破绽,就趁夜潜过去划了李如生的手,反正他前一晚也在哭闹,周围考棚的考生也都不当回事儿了。”
公孙延得意地看向萧瑾瑜,“我让李如生散布舞弊考生被杀的消息,果然闹得一片大乱,安王爷情急之下就按着我留的线索一步步把李如生揪了出来,正巧是在晚上,李如生犯着疯病,一点就着,还差点儿把安王爷当场掐死……虽然我很感谢那个没脑子的黑子,但那黑子运气实在不佳,赌气喝酒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正好撞见我把那贼老头子放出去,虽然被我搪塞过去了,但还是怕他酒醒之后想起点儿什么来,正好用上那个哑巴丫头,谁知道那个哑巴丫头也福薄,居然就这么被那个黑子糟蹋死了……倒也省了我的事儿。”
“我府上管家接到我的信儿,把李如生死的事儿告诉这母子俩,这俩人果然来闹,放出去的那个贼老头子也找上了这娘儿俩,我管家一说告御状,这仨人就去了……”公孙延勾着嘴角,“能除了那对贼夫妇,能除了四个舞弊的祸害,还能把大名鼎鼎的安王爷送进天牢待了几天,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云姑哭得说不出话,李成就咬着嘴唇跪在一边,搀着云姑,狠狠地瞪着满脸得意的公孙延。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本王确实一时失察,让你钻了空子,坐那几日牢也实在应该……不过本王得告诉你,你在本案中虽步步算计清楚,但还是有件事被人算计了……”
公孙延狐疑地看向景翊。
“不用看他……”萧瑾瑜声音微沉,“他虽然缺德,但还不至于那么缺德……”
吴江心满意足地记下这句。
萧瑾瑜又咳了两声,声音冷了一度,“你生父公孙隽说,你是被秦家二老偷走的,如今令尊已仙逝多年,秦家二老也已亡故,无法当面对证……但据本王查证,公孙隽三十年前任潭州刺史,曾与府中一名丫鬟有染,暗结珠胎,孩子生下不久就被善妒的公孙夫人发现,让人把孩子扔了出去,并让全府家丁轮/奸这名丫鬟,丫鬟死后还被扔在下人房院子里曝尸十日,闹得人尽皆知……据说公孙隽由始至终一声没吭,还在家里跪了三天搓衣板。”
景翊听得心里一阵发毛。
萧瑾瑜静静看着目瞪口呆的公孙延,“公孙大人的运气倒是不错,令尊在京城遇上你的时候公孙夫人已亡故多年,否则公孙大人一定会暴尸街头了……”
公孙延直觉得全身冰凉,“那……那秦家……”
“公孙大人若是不信,尽管找景大人讨要令尊的案卷来看,令尊为官数十年,沉沉浮浮,可记入案卷之事可比公孙大人的要丰富得多。”
公孙延呆了好一阵子,突然扬起头来看向景翊,“景大人……我是自己招的,全是自己招的……你说能留我一命的!”
“唔?”景翊无辜地眨眨眼,“我说过?”
“你说过……你说过!”
景翊一本正经地看向吴江,“吴将军,你查查看,本官说过类似的话吗?”
吴江看都没看,“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句也没说。”
景翊摊摊手,耸耸肩,“那就不好意思了……再辛苦一下几位临时差役大人,把这个自己全招清楚的龟孙子找个地方吊起来吧,最好是让考生考完一出卷房就能看见……跟考生解释这案子的任务也交给诸位了,辛苦辛苦,回头咱们再聚啊……”
看着九个监考官加一个官兵把瘫软成泥的公孙延拖出去,李家母子一个劲儿地对景翊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别别别别别……”景翊从案台后面飘出来,一手一个把母子俩搀起来,“我得谢谢你俩,昨儿说得那么清楚,今儿在堂上有这么老实,谢谢捧场,谢谢捧场……”
李成仰着头看向景翊,“景大人,你说我今天在堂上乖乖听话,不吵不闹,就给我活儿干的。”
云姑为难地皱起眉头,把李成揽在怀里,“景大人……你行行好,还是让我干活儿吧,孩子还太小……”
景翊笑笑,“这活儿还真就是孩子才能干……李成,我家有个儿子,今年三岁了,我想在给他请先生之前先找个小先生教教他,也陪他玩玩儿,省得总赖在他爷爷奶奶家,都被惯坏了……这活儿你愿意干吗?”
李成一个劲儿点头,“愿意!愿意!我背过好多书,一定能教好他!”
景翊揉揉他的小脑袋,“你要是教得好,再过几年我给他请先生的时候,你就给他当伴读,陪他一块儿念书。”
“谢谢景大人!”
景翊看着激动得直掉眼泪的云姑,轻勾嘴角,“你也住到我府上来吧,省得他老惦记着你,没法安心给我干活儿……你放心,我媳妇的脾气是大了点儿,不过一向是对男不对女,吃软不吃硬,肯定不会难为你俩。”
云姑听着就要往下跪,“谢谢恩公,谢谢恩公……云姑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别别别别别……这话可别让我媳妇听见,听见我就得做牛做马了……”
景翊好不容易把千恩万谢的娘儿俩哄去后堂,才发现萧瑾瑜和楚楚已经不在公堂里了,只有吴江铁着一张脸坐在案后奋笔疾书。
景翊一愣,“你还写什么呢?”
吴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用利到能杀人的目光看向景翊,“你还没说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