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头戏来临前,李寺遇在拍一场没有台词的戏。狭窄的旅馆房间,舞厅老板与工厂老板娘来回走动,烧水,吃泡面,坐在床边吸烟,亲昵,然后激烈地接吻,以至于打翻泡面。
丁嘉莉站在他身边盯着监视器,像临时抱佛脚的成绩不好的学生,试图学到什么可一无所获。
他会讲戏,但不是教授式的,而是引导演员自己去揣摩,以呈现出细腻、内敛的表演。即使面对影帝、影后,他仍然挑剔。
光是吃泡面就让男演员吃了两个小时。这条过了后,男演员一个人在背光的地方蹲着吸烟。
丁嘉莉脑子里只有“完了要来了”几个大字,紧张得手足无措。李寺遇拍了拍她的肩背,轻声鼓励,“去关心关心你爸爸。”
为了让没有任何训练与经验的她入戏,他教的第一课是“任何时候都用戏中的称呼”。在片场走动,她狡黠地避免了称呼,此时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得不照做了。
“……爸爸。”对剧本的时候说是一回事,实际说又是一回事。
“妹妹。”男演员抬起头来,以戏中的称呼回应。
“爸爸,我有消食片,你需要的话……”丁嘉莉说来也觉得这份关心显得尴尬。
男演员倒是没什么,站起来说:“我冇事啦,一会儿是和你的拍,来走两遍?”
“好啊!”
*
入夜,旅馆天台上晾的白色被单在风雨中飘摇,角落青苔上歪斜两支烟蒂,边上的皮鞋沾了水珠。
水迹蜿蜒,一双穿制服鞋的纤细的小腿跨入天台门槛,踏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带起浅浅的浑浊的水花。
褶裙紧垂膝盖,而没有垫肩的外套过于宽大,令少女的背影像古怪的倒三角符号。少女抬起手,缓缓地抹去飞来脸上的雨水。
一张脸苍白阴郁,空洞的眼在昏暗中搜寻了片刻,她嘴唇嗫嚅,轻声唤:“爸爸……”
然而风将声音吹散了,无人应答。少女走向晾衣杆,掀开一层又一层被单。角落的男人察觉动静,转过头来。他露出惊异的表情,“妹妹?”
舞厅老板朝她身后看去,没见到多余的人,又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下这么大雨,你都淋湿了……”
“爸爸。”少女慢慢接近他,脸颊因为冷雨而细微抽动,显得有些诡异。
舞厅老板应了一声,伸出双手去接她,“怎么来这里……你妈知不知道你出门了?”
“不知道。”少女任由他握住她的双臂,在雨的拍打下眯起眼睛,“爸爸,你为什么在这里?”
舞厅老板想到放才戛然而止的情爱,工厂老板娘被一通电话叫走了。他感到无处可去的寂寥,来阳台透透气,下雨了也没想离开。
“难道你要跳楼吗?”少女问得突兀,以至于他惊讶地抬起眉毛。
下一瞬,他变得惊恐,眉头痛苦地拧紧。他不可置信,同时下意识地推开她,她跌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踉跄一步,撞在石阑干上。
水果刀插在他腹部,他颤颤巍巍地捂住,犹豫是否该将刀拔出。血水没出指缝,延身侧衣摆流下,和着雨融成一滩污浊。
“停——”
丁嘉莉撑着地板站起来,晕乎乎地寻找监视器背后的身影。该穿吊带和短裤坐在屋檐下听雨的天气,她裹在湿淋淋的秋季学生制服里,又热又冷,禁不住打颤。
李寺遇来到她身边,低头问:“还OK吗?”
丁嘉莉点点头,似乎抓紧他的衣衫才有勇气抬头,“我表现得不好吗?”
少女渴望得到肯定的眼神在触及他视线的刹那变得黯淡,她松了手,垂眸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再来。”
男演员也走了过来,李寺遇同他们讲戏,不时比划手势。
夜戏变成彻底的大夜戏,雨势转小,洒水机启动,人员走进走出。丁嘉莉找不到切入点,愈发入不了戏。
天色渐渐亮了,灯光组再做不出需要的环境,剧组只得收工。助理送丁嘉莉回房,等她洗完澡,哄小孩似的让她吃了预防感冒的药。
“我真的演得很烂吗?”
“没有啊!”助理诧异,“原来你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呀……寺遇导演工作方式是这样的,你千万不要看他脸色。好玉才经得住雕琢,他对你严格是因为对你有期待,我们都说你很灵的。”
“他呢,他怎么说?”
“你是他亲自选的人,你说呢?”
*
这场戏拍了三夜还未拍完,原定的计划要往后延了。每台机器,每个搭建的场景,每位工作人员的吃住,一分一秒都是消耗。
制片人说不紧要,多出预算的部分俞总承担。李寺遇平静地把话转告丁嘉莉,后者反而因此自责起来。
迟译发消息问好玩吗?丁嘉莉闷闷回复好玩你来玩。
因为这场戏没过,李寺遇不让丁嘉莉先拍其他的部分。白日其他演员在片场,丁嘉莉就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练习。甚至上YouTube搜索表演方面的大师课,胡乱摸索。
做什么都没用,却在附近茶餐厅生自己闷气的时候,因注视冻柠乐杯沿的气泡而醍醐灌顶。
不是要忘记自己是丁嘉莉,也不是完全相信自己是杀人少女。
而是,丁嘉莉就是杀人少女。
彼时丁嘉莉尚不知这叫做天赋,还觉得自己朽木不可雕也,迟钝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