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样的街市,若是珩哥也在,能与他同游,那该……那该多好。
当初与“长公主”成亲时,贺顾便不止一次的幻想过以后为她穿衣篦发、为她描眉弄妆,与她共游人间烟火,与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未来……
如今心上人成了个男子倒也罢了,竟还成了九五至尊,穿衣篦发、描眉弄妆已是不成了,这往后的热闹和灯市,想必也只有他一人……
他想及此处,不免有些失落,稍稍叹了口气,心道——
贺子环啊贺子环。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珩哥坐在这张龙椅上,仍能与你相守,你已很应该知足了,怎么还能这样不值餍足、得陇望蜀呢?
知足才能常乐啊。
征野在旁边瞧着,却见他家侯爷,本来还满目带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变了脸色,忽而蹙眉、忽而叹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还走么,爷……这是怎么了?”
贺顾抬眸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些不值一提的烦心事,是我庸人自扰了,咱们回去吧。”
征野应了一声,但却没挪步子,目光仍在他脸上,隐隐带着些担忧。
贺顾抬步笑道:“看我做什么,快走罢,再晚些买给小丫头的糖人若是化了,我可不饶你。”
征野却忽然道:“爷不必……不必太过苛求自己,您已经……已经很清醒了。”
贺顾闻言一愣。
征野一向头脑简单,忽然说这么一句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话,倒让人有些意外……
且他隐隐约约,竟然倒还真有些听懂了。
尽管如此,贺顾却并没回答,只回头看了他一眼,扬唇一笑,便转身朝公主府府门头也不回的去了。
回府以后才发现言家二老竟也在公主府候着,见了他自然是好一番嘘寒问暖的关怀,一家人总算用了个团圆饭,宝音小丫头见了她爹给她买的一堆大包小包的玩意简直乐开了花。
如此种种,也不再提。
一夜过去,许是白天终究在宫中睡了许久,贺顾并不很倦,翌日天不亮便醒了个大早,换过如今他这暂代的北营将军的朝服,梳洗妥当,便带着征野与一应侍从早早出门去了。
今日来得早,到宫门前时,还未到时辰,等候在此的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围聚着聊天攀谈,等着宫门开启。
车马刚一停在宫门前,贺顾便明显感觉到周遭人声一静,许多道目光或审视、或好奇、或厌恶、或炽热的打量着他,他倒也没太大惊小怪,只浑然不觉一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掸了掸衣袍,稍作整理仪容,便也侯在了宫门前。
只是站了一会,比起旁人三五成群的模样,贺将军这份茕茕孑立于此的情形,倒莫名显出三分寥落来。
其实自当初接管十二卫,在珩哥登基前的那三年里,他这个十二卫统领的所作所为,便已经不是第一日在这宫门前落得这般情状,只是比起当初,那些人还能毫无负担的、纯粹的啐他一口,骂他是鹰犬、是走狗,是行事做派不留情面、不敬斯文的媚上求宠之辈——
可今日他头上顶了这份击退北戎、救武灵府七城百姓与水火的赫赫战功,却让他们没法子再如以往那样毫无心理负担的唾弃于他了。
贺顾只觉得有些好笑。
毕竟两世以来,无论是前世裴昭元为帝,还是今生珩哥为君,他贺子环都从没有过什么一呼百应的好人缘。
只是贺顾本以为要在这宫门口茕茕孑立直到宫门打开的命运,却竟没有真的全部应验。
“子环,你回京了。”
贺顾听见这声音一愣,回首去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王二哥,王沐川。
王二哥一身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深青色朝服,发冠理的干净利落一丝不苟,那副背脊也还是如记忆中的模样直挺挺如修竹一般,一双三白眼正毫无波澜的瞧着他,望之画风便十分清醒脱俗,在人群中显得分外醒目或者说……格格不入。
贺顾笑道:“原来是二哥,好久不见了,二哥这是……我久不在京中,竟错过二哥升迁之喜,还未恭贺,改日一定重新补上贺礼。”
王沐川走到他身边,不咸不淡道:“子环果然是长大了,如今处事也如此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可见长进。”
他这样一贯的阴阳怪气,贺顾倒莫名觉得亲切起来,闻言不由哈哈一笑,摸摸鼻子道:“那可不是,岂能光长饭量不长见识?那不是成了饭桶。”
王沐川闻言凉凉瞥他一眼,鼻腔里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
两人倒都不约而同的好像把贺诚庆功宴那日,王沐川的酒后醉话忘了个干净。
王沐川哼完才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昨日的事,我听父亲说过了,今日朝会,想必你必得厚赏,这些日子可要注意言行,切莫太过忘形,授人以柄,往后招致麻烦上身。”
贺顾微微一笑,道:“多谢二哥关怀,我自省得的。”
顿了顿,又道:“对了,这些日子,还要多谢二哥在朝中为我说话。”
王沐川闻言,似乎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却并未回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你我自幼相交,何必言谢。”
正此刻,那头紧闭着的宫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王二哥猜的果然不错,今日朝会甫一开始,皇帝开口便谈的是昨日贺将军班师回朝,北地将士论功行赏之事。
龚昀显然昨日回去不敢懈怠,已经叫兵部的人熬夜加班加点把承河有功之士的晋赏一一敲定,裴昭珩在朝会上提了一便,众臣自然都是山呼陛下圣明,并无异议。
裴昭珩道:“论功行赏的差事,也是朕昨日让龚老临时安排下去的,倒难为你们如此快便能拟定了章程,且还如此妥当,的确不错,整理折子的是兵部哪位爱卿?”
兵部一位四十来岁模样,面颊微须的侍郎闻言,立刻站出来手捧朝笏躬身道:“微臣兵部郎中尹可为,分内之事,愧蒙陛下褒赞。”
裴昭珩颔首道:“甚好。”
又道:“既然如此,兵部的章程,既然众卿都并无异议,那此事便这么去办吧。”
贺顾在底下跟着道了一句“陛下圣明”,心中却莫名有些惴惴——
将士们的封赏既然定了,昨天在揽政殿珩哥说过自己的封赏,今日朝会他自有主意……也怪他昨日沉醉在温柔乡里,浑然忘了问他正事,压根不知道他打算怎么赏赐自己……
若只是赐些银帛赏物,给个田庄宅子,那倒还好,毕竟这回北地的战功有目共睹,想必再看不顺眼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怕就怕珩哥打算整些什么出格的操作……
贺顾想起他路上不太好的预感,和对裴昭珩的打算隐隐有之的几分猜测,眼皮子这回是真开始跳了。
那头果然提到了他。
只是等贺顾听清裴昭珩说了什么以后,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已经有旁人比他还要更先按捺不住了。
“陛下,这恐怕不妥啊。”
裴昭珩微微敛了面上笑意,看着底下那手捧朝笏身形佝偻的老臣,淡淡道:“哦?鲁中丞以为有何不妥啊?”
那老臣微微一揖,也不抬眸去看皇帝神色,只缓缓道:“贺将军此番平定北戎之乱,的确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于情于理,皆应厚赏,然他毕竟年纪尚轻,甚至未及而立,放眼望之,莫说本朝,历朝历代也未有如此年轻便拜公爵之先例,先帝在时,闻修明闻伯爷为我国朝纵马一生,南征北战,先帝也只是授之以伯爵。”
“老臣不是觉得陛下不能封赏于贺将军,我御史台几位直言上奏之同僚,也并非是如同某些人所言那样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见不得陛下任用贤将能臣之人,只是陛下登基未久,处事尚缺些经验,倘若今日贺将军以北地之功,便拜爵国公,那又该叫如闻伯爷一般,为朝廷、为国朝戎马一生,可封赏却竟不及年岁不及其半数的贺将军之流,情何以堪、如何自处啊?”
鲁中丞语毕,整个崇文殿上下,一片寂然,落针可闻。
贺顾立刻感觉到数不清的视线或有意或无意的落在自己身上,直盯得大喇喇如他,心里也开始有些发毛起来。
裴昭珩没答话,只是淡淡看着底下垂首不再言语的鲁中丞,良久,才轻笑一声,道:“中丞可还有没说完的?”
鲁中丞微微一愣,想是也没想到皇帝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微微一躬身,道:“臣奏毕。”
裴昭珩道:“好。”
“你方才所言,朕都明白了,那朕来问你,你觉得朕不该给贺顾这个爵位,是因为贺顾此次北地之功,尚不足矣?”
鲁中丞胡子颤了两颤,半晌才道:“老臣……老臣……”
他想说确然如此,可是仔细一想,贺顾此次只以两月功夫便击退北戎,且还生擒了汗王穆达送归京城,最重要的是他还是顶了闻修明的缺去的,先帝在位这么些年来,闻修明的确是南征北战几乎未尝败迹,可谁想到他的第一场败仗,竟就是先帝继位后这最重要的第一场?
闻修明都打不赢的仗,贺顾不仅大胜而归,且还胜的如此漂亮,若他否定了贺顾这一份功绩,无疑也是在否定连这么不值一提的一仗都没能得胜的闻伯爷,隐隐便与方才他褒赞闻修明的那些话自相矛盾。
鲁中丞只得到:“老臣……老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裴昭珩点了点头,缓缓道:“既如此,那鲁中丞也是认同,朕觉得此功足以给贺顾晋爵的了?”
鲁中丞犹疑了片刻,道:“可……可贺将军他……”
裴昭珩道:“既然不是因着这个,那鲁中丞觉得朕不该给贺将军晋爵,可是因着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
鲁中丞这次倒答得很快:“……的确如此。”
裴昭珩微微闭了闭目,良久,才一字一顿极为清晰的缓缓道:“当年太祖起于乱世之中,不过十六岁稚龄,太祖十八败前燕名将柳震,二十三岁一统江洛、越夷,二十八岁手刃前燕废帝广山王,那燕废帝当年长于太祖皇帝三十岁有余,依中丞之见,我太祖皇帝当年是否也不能服众啊?”
鲁中丞愣了只不到一瞬,立刻面色微白,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噗通”一声便跪下叩首连道:“陛下言重了,微臣岂敢,微臣并无此意啊!!”
崇文殿里依然是一片静默。
裴昭珩面色淡淡、无悲无喜的看着底下跪着的鲁中丞,道:“没有,那便最好,中丞请起吧。”
皇帝叫他起了,鲁中丞虽心中还是惴惴,可却不能不起,只好站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贺顾本还有些意外珩哥原来给他的封赏便是要给贺家晋爵,难怪他昨日说要赐宅的时候说什么“反正你以后也不是长阳侯了”,当时自己竟没留心……
却见那鲁中丞身后又走出一个御史台的官员,拱手恭声道:“臣有本要奏。”
这人贺顾却有些面善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昭珩道:“准奏。”
那人这才道:“臣以为,陛下以我国朝太祖皇帝,与贺将军作比较,难免有失偏颇,也难免太抬举了贺顾。”
“我太祖皇帝开万世基业,贺顾不过打了几场胜仗,何德何能与太祖相提并论?”
他此言一出,满殿朝臣中便有些骚动,隐隐传来附和声。
站在御座后头的斋儿见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眼睑微微垂了垂,心中立时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皱眉看着底下扬声喊道:“肃静——肃静——”
朝臣们这才安静下来,裴昭珩面无表情的把目光落在那刚才出言的御史台大夫身上,道:“你说的不错,太祖之功绩,的确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可赵大人难道忘了,当初你以同进士之身,跻身御史台,乃是走了你的座师——光化六年的汴京府同考官鲁岳鲁中丞的后门,鲁中丞提拔你一个三榜同进士破格升入御史台的缘由,吏部可还有记录在册,是赏识你年未及弱冠之龄,却有学识在身、又秉性刚正……”
他说着说着顿住,抬眸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朕说的可对?”
这下子白了脸的便不止一个赵秉直,还连带着怕旁边更白了三分的鲁岳了。
“虽说朕也有些费解,为何鲁中丞赏识你有才,赵大人当年却只考了个三榜同进士出身,想是赵大人的身上,还有其他朕不曾得见的才华在身了。”
“只是赵大人当年以年少做了这破格提拔的敲门砖,如今倒不能见得朕依本朝之律法、本朝之纲纪,合乎情理的封赏有功之将,朕倒有些不解……是何缘由,不如你今日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朕解释解释,也莫说是朕为难于你,如何?”
赵秉直听到此处,已然是脑海一片空白了,又哪里还解释的出来。
当初他承蒙座师恩惠,破格升入御史台一事,本已然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老黄历,实在没想到皇帝是如何得知的——
这种事尽管不大光明,但在朝中一向并不罕见,是以这些年来虽然也有人知道当初他赵秉直升入御史台时,有这么一桩旧事,但也都并不会拿来说嘴。
他在朝中反而以目不容尘、有本必奏,不惧上怒的耿介出了名。
而时过境迁,知道那件事的人也越来越少,到如今,就连赵秉直自己,都快忘了。
不想如今却被皇帝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揭了老底。
此前数次赵秉直因上奏弹劾被罚,但他一向不以为意,甚至有时还隐隐有些以此为荣,毕竟每次触怒君上或被罚俸、或被革职留家,最后也都还是毫发无损,官复原职。
可今日,皇帝虽并没有罚他的俸,也没有革他的职,赵秉直却觉得从未如此、如今日这般在众目睽睽的或惊讶、或嗤笑、或同情的目光中,如此窒息,如此哑口无言过。
见鲁岳和赵秉直两人都不吭声了,裴昭珩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正此刻,殿下却传来了一个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