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皱着柳眉缓缓靠近,白皙纤细的小手抚上那冰凉的木沿,随后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棺盖。
一股淡淡的腐朽味夹杂着防止死物败化的草药香当即弥漫开来,颀长而熟悉的身形跃入眼帘,这具尸身的黑发似乎还停留在夏浅薇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长度,只是因为失去了生机而变得干枯毛躁。
一旁的慕云霄细细的观察着夏浅薇的表情,他分明注意到那双小手似有轻微颤抖。
干净发白的指甲好像要在棺木上留下一条条痕迹,原本倔强的美眸在这一刻终于渐渐崩塌,蒙上了一片红色。
夏浅薇只觉得胸口压下了一块巨石,一股悲恸的情绪差点要冲破她的胸口。
“他身上有二十七道伤口,是珑渊这些年为辰国出生入死的证明,你可是要亲眼见上一见?”
让夏浅薇亲自验明这具尸体的正身,无疑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慕云霄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这少女的情绪,主动上前挑开了这件早已辨别不出原本色彩的衣衫,露出了那布满伤痕的躯干。
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温度,哪怕夏浅薇无法再维持原本无动于衷的表情,慕云霄也不打算心慈手软。
或许今日回去以后,她很难再有一个平静的夜晚。
可那又如何呢?这就是他对她拒绝自己好意的惩罚。
“本王已经命人细细查看过这些伤口,按照新旧年份大致推算,与幽王过去的经历相符,不存在作假。还有他曾经断过骨,后来接上了,永乐县主如此精通医理,不妨也看看……”
他作势就拉住了夏浅薇的手腕,想要让她去碰触这具尸身,哪知道这少女突然甩开了他的手连连后退,背过身去抵在墙边好似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看着那微微起伏的香肩,慕云霄便明白她终于是承受不住慕珑渊确实已经死得干净的事实。
“久别重逢却是天人永隔,若方才你乖乖回去,起码还留个念想。毕竟珑渊这样的男子必定希望永远在你心中做那尊贵无双的幽王,而不是这幅模样。”
慕云霄淡淡的宽慰着,可这也是他让夏浅薇来的目的。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这个中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本可以命自己的部下还原慕珑渊的容貌,让他体体面面的回到京中供众人哀悼,可慕云霄却没有这么做。
他美名其曰是不敢随意触碰幽王的遗体,实则就是想让夏浅薇亲眼看看,这幅惨状将会抹消掉她余生仅剩的那些关于幽王的种种美好回忆。
今后只要她一想起这名男子,脑海中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棺木中那惨不忍睹的画面。
如此一来,还担心她念念不忘?
见眼前的少女久久没有回应,慕云霄眼底微微一动,他往前挪动步伐无声的来到夏浅薇身后,正要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却听门外传来禀报声。
“启禀王爷,陛下……陛下驾到。”
他怎么也来了?
慕云霄不由得皱了眉头,要知道辰皇已经有多年不曾微服出宫,毕竟只有那布满御林军的皇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声音好像唤醒了夏浅薇,她低低的回了一句,“臣女告退。”
不等慕云霄说些什么,这少女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提着裙摆小跑出了屋子,看着那连回头的勇气都失去了的狼狈背影,慕云霄再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只觉得有些可惜。
本想在夏浅薇最脆弱的时候,用他的温柔体贴靠近这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女,哪知道又被辰皇坏了时机。
很快,那一身素衣的尊贵男子出现在慕云霄的面前,他当即收敛了神色正要行礼,却是被辰皇拦住。
“在宫外就不必多礼了,这一路辛苦,朕……想单独看看这个孩子。”
这九五至尊站得笔直,那冷酷的面容不见丝毫哀伤之色,可声音里却多了几分阻塞。
慕云霄恭敬的退了出去,很快便有侍卫来到他身边耳语了片刻。
这男子眸光一闪,没想到连太后也出了宫!
到底都是她的皇孙儿,哪怕再怎么不喜欢,人死了总归是要来看上一眼。
毕竟慕珑渊的尸身不可能送进宫去,为了不助涨敌人的气焰,在平息战火之前更不可能发丧,幽王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是草草下葬。
这对于战功赫赫的幽王来说,真是一个凄惨的下场。
很快,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辰皇与那口令人窒息的棺木。
没有人能看见此刻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微红的眼角,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呼吸变得越发沉重。
从他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棺木中的人形,可他却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
“你不是很厉害?怎么却躺进去了?还不起来跟父皇顶嘴?”
此时此刻,辰皇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般艰难。
“你不过就是想听父皇的一句道歉,所以选择了这种方式,对不对?”
视线似有些许模糊,辰皇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以往每每慕珑渊站在他的御书房里,父子二人都是不欢而散,想让这个不孝子闭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可如今,这儿安静得叫人恐惧,而他也真的再也看不到那张六亲不认的冷酷面庞。
袖中的手不由得紧紧握起,辰皇知道,这是他唯一,也会是最后一次跟旁人说真心话,而对方……不会有任何回应,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可这种放心,居然如此让人苦涩。
“你曾问过父皇,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你的母妃是否还在人世?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却总喜欢拿这件事来气父皇。”
是的,慕珑渊的母妃没有死,她不过是在某一日突然抛下了所有远走高飞了。
如此把守森严的皇宫,居然没有困住一名异国嫔妃,说来应该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至于为何要让她走……因为再让她继续留在宫里,总有一日她会发现,当初她所崇拜的那名男子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朕装出来的……”
第六百三十二章 前尘往事
辰皇缓缓望向窗外,明明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色,可在他的眼底却只留下了一片阴影。
这一刻,他要揭开一个自己隐藏了多年的不齿秘密。
“是的,朕骗了她。”
时至今日,金国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
说当年金国公主救下了一名辰国男子,此男子胆识过人容貌俊美,为了证明他对公主的爱,只身潜入当时为祸草原的雪狼窝,亲手砍下了狼王的首级献给公主。
这个故事是真的,却也是假的。
“你是了解父皇的,父皇从不做让自己身陷险境之事,雪狼凶悍,这可跟皇族狩猎不一样,一旦进入了雪狼的领地,再厉害的高手也只能沦为猎物。”
而当时,公主的追求者众多,在金国那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他们没有身份的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你是真正的勇士,你就可以迎娶尊贵的公主。
所以,就有那么几个人在辰皇的怂恿之下一同去了雪狼之地。
“金国的战士是真的勇猛,朕亲眼看着他们与成群结队的雪狼厮杀,哪怕手里的刀落了,他们依旧敢于与那一排排利齿肉搏,也就是那时候,朕心里升起了个强烈的念头。”
那就是绝对不能与金国为敌,不能与这些战士为敌,他们的血性和勇猛,不是生长在水乡林间的辰国士兵所能比拟的!
不仅不能为敌,最好他还要与金国建立邦交,和亲便是最快捷的一条路!
他知道公主兴许是见多了那些魁梧的金国男子,一眼便对他这样温文尔雅俊秀有礼之人心生了好感,只要利用这份感情,建立两国邦交之事便水到渠成。
“最后,有个叫赫达的男子砍下了狼王的头颅,他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战士,可惜的是不够聪明,朕略施小计就抢走了狼头,并让剩下的几个人做了诱饵引开了追来的狼群,最后只有朕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辰皇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意。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卑鄙,只有活下去的人才能获得胜利!
既然不能硬攻击就只能智取,只要有脑子,就能让那些空有蛮力之人为他效力!
辰皇轻轻瞥了一眼棺木,“你以为你这么狡猾,都是随了谁?”
平日里居然还总在他的面前叫嚣,果真是个恩将仇报的不孝子。
“你母妃完美的继承了草原女子的豪迈爽朗,她耀眼得和太阳一样,朕也很喜欢她,带她回宫后更是百般疼爱,朕以为可以在她面前伪装一辈子的文武双全,只可惜,她也是个聪明的女子。”
当时他刚刚登上皇位,继承了这片江山,等待他的是一个又一个麻烦事。
她总是不能理解为何他永远都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因为他当真觉得隐忍能够解决一切,而是因为他不敢……亦或者说,当时的他并没有实力解决那些麻烦。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会怀疑朕的话了,不相信朕所说的,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权衡朝中各方势力。她看朕的眼神渐渐变了,不再是无尽的憧憬仰慕,而是夹杂着矛盾和失望。”
辰皇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要知道这位异国公主,是第一个让他重拾起自信的人,与她在一起,好像自己就真的无所不能。
她把他当成了星辰,说他照亮了她的原野,这样的话语,怎能不让辰皇沾沾自喜?
毕竟在他众多的手足中,他并不是最出众的,更可以说是平庸。
若非他的母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是个厉害角色,他根本不可能坐拥江山,辰皇十分清楚这一点。
“朕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永远保持她心目中完美的样子,只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辰皇终于缓缓走到棺木前,他的瞳仁忽然一缩,僵硬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竟有一滴热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他的身子剧烈颤抖着,终于放下手紧紧地抓住了棺木,恶狠狠的语气带着沙哑的声音从他喉间涌出,“你这个……不孝子,怎么落得这幅模样?!”
若骂就可以把人骂醒,辰皇愿意从天亮站到天黑,将心中的这口恶气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
“你才不是朕的皇儿!朕的皇儿明明,明明……”
明明是个如他母妃一样耀眼的男子。
兴许是之前中了夏香的毒,辰皇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此刻他有些摇摇欲坠,靠着这口棺木才勉强撑着身子。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随后竟颤抖的伸出手去,轻抚着尸体头顶上的发丝。
“你一定不相信,你出生的时候,父皇真的很高兴,你有着一对非常明亮的眼睛,是你身上一半的金国血统才赋予你这双眼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叫赫达的男子砍下狼头的瞬间,虽然最后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但那个人是个令人敬佩,望尘莫及的战士!
而他在看见刚出生的慕珑渊时,心中的狂喜不言而喻,他觉得自己的皇儿也一定能成为那样的人!一定能成为他的骄傲,让那些国家再也不敢小瞧辰国!
“可却没有想到,是你的到来,让你母妃看清楚了朕的真面目。”
人心便是如此,往往对恐惧之物避之不及。
就因为金人屡屡让辰国受挫,以至于满朝文武谈金色变。
他们对这个刚出世的皇子也同样心存忌惮,担心他也会变成那种野蛮得不可理喻的存在。
“当时满朝文武齐齐上书,要朕将你放到皇后宫中养育,说唯有如此,才能磨灭你那一半野蛮的血脉。否则由你母妃养育的话,恐怕你早晚都会染上金人的恶习。”
而他思索了几日后,答应了。
“你母妃那时候刚出月子,便日日与朕争吵,有一次朕实在忍不住就骂了她一句泼妇,或许就是如此,她觉得受到羞辱,之后便开始疏远朕……朕知道,她已经萌生了离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