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路明惠在余思雅的眼睛中仿佛发着光,是那样的璀璨夺目。她没法说不。
“路主编,我没有意见,但这个事需从长计议,走吧,去我办公室,咱们俩好好聊聊。”余思雅心里有了决断。
外面实在太热了,路明惠没有多犹豫就同意了。
两人坐公交车去了余思雅的办公室。
余思雅让林红旗倒了凉开水上来,然后关上门,单独跟路明惠谈。
“路主编,如果要做这方面的报道,咱们不能一下子上来就直接写这件事,前面得做个铺垫,尽量能够引起大家的共鸣。后续再将话题引导到小摊小贩这件事上,这样大家会相对更容易接受。”
路明惠放下杯子,笑看着余思雅:“余总,我就说你是天生就吃咱们这碗饭的嘛。这么快就想到了办法,思路还这么清晰,不服都不行。”
这可不是她敏锐,是后世花样繁多的宣传手段、营销手段,层出不穷,没有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耳闻目染,她多少也会一些好不好。
“行了,你别花样夸我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这段时间,你有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案例?”余思雅认真地看着路明惠问道。
路明惠想了一下说:“还真有一个,是个25岁的女知青,爱人也同是下乡的知青,去年被洪水冲走了。她带着孩子回来,每天就背着孩子到处给人洗衣服、做饭,只求给几把米就行了。可是春天的时候,小孩生病了,没钱医治,她不得已将手伸向了别人的口袋,被抓住拘留了几天。出来后,家里人觉得她给家里丢了脸,更不待见,让她把孩子送人,再找个对象嫁了,她不肯,矛盾闹得很大,她又无处可去,再次踏上了偷窃这条路。公安同志说起来她都觉得心酸,教育都不知道怎么教育,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生病饿肚子不管吧。”
余思雅心里涩涩的,这只是苦难的一角,是无数没有着落的年轻人的一个缩影。他们不是没想过努力,不是不愿努力,而是没有机会让他们努力。
“就她和胡祥吧,两个人,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一个是母亲生病的未成年。两人都很具有代表性,而且是弱势群体,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和怜悯之心。”余思雅深谙人性。很多人都有怜弱之心,这样以来,即便他们做什么,大家也会宽容很多。
路明惠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会儿我就回去写报告,就写他们俩的故事,然后留个悬念,下一次再写他们的出路。”
路明惠已经安排得很好了,余思雅没有意见:“那就辛苦路主编了,能告诉我这个女知青的姓名和住址吗?”
路明惠从本子上撕了一张纸下来,递给余思雅:“我得回去了,争取早点写出来,过审后送去印刷厂。”
“嗯,天气热,再喝点水吧。”余思雅知道路明惠赶时间,没有留她。
等路明惠走后,余思雅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女知青的家。她父母是纺织厂的,现在就住纺织厂的家属楼里。
纺织厂是老厂子了,建国初就成立的,家属楼也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当年还光鲜亮丽的巷子经过时光的反复揉搓,变得破败不堪了。曾经风光无限的纺织厂也像个垂暮的老人,失去了当年的风采。
余思雅踏进小巷,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阿婆在门口洗菜,水直接流到街上。
余思雅踩着干燥的地方走过去,笑着问道:“阿婆,请问宋敏丽家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找她?”阿婆抬头,上下打量着余思雅,浑浊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好奇,“就再往前走,电线桩子再往前左边第五家。”
“谢谢阿婆。”余思雅客气道谢,在阿婆好奇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走到阿婆说的那户人家,余思雅就看到一个皮肤黝黑,手上都是茧子的女人背着个孩子从屋檐下搭建的一个矮小的窝棚中出来,那窝棚非常小,只能摆一张床,而且比余思雅还矮,只能弯着腰进去。
女人低垂着头,手里拎着个破桶,瞧见门口站了个陌生人,她也没问一声,漠不关心地从余思雅身边走过。整个人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余思雅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路过先前那阿婆门口时,她问道:“闺女,你不认识宋敏丽啊?”
余思雅轻轻摇头:“对,这么热的天,她背着个孩子去哪儿?”
阿婆叹气:“去市场捡卖不完的老菜叶子,得早点去,不然被其他人捡走了。”
余思雅沉默了,连老菜叶子都要抢,宋敏丽的处境真的是很艰难。
她疾步跑了出去,在巷子外面追上了宋敏丽。
宋敏丽听到声音,突地回头,拽着水桶挡在自己面前,戒备地盯着余思雅:“你跟着我干什么?”
余思雅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没动:“宋敏丽,你不要紧张,省报路明惠同志将你的地址给我的。”
宋敏丽的采访并没有见报,知道记者采访过她的人并不多。她眼里的戒备稍退,但水桶还是紧紧拽在面前:“你找我做什么?”
看着像刺猬一样的宋敏丽,余思雅不由叹了口气。
像宋敏丽这样的情况,其实安排进厂子里是最合适的,但她这样极度不合群,孩子也没人看护,还有过案底,以后一旦宿舍里发生失窃什么的,很多人都会第一个怀疑她。
余思雅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和和气气地说:“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卖衣服?”
“卖衣服?”宋敏丽瞳孔骤然一缩,怀疑地看着余思雅,“你……你,你没骗我?”
余思雅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解释:“不是做售货员。我是清河鸭的余思雅,我们单位在郊区有个服装厂,可以批发一批便宜的背心、短裤之类的服装给你,你自己拿到街上去卖。如果你没有本钱,第一批可以先赊给你,如果卖不出去,你可以把货退回去。”
宋敏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不怕我拿了衣服跑了?”
余思雅笑着说:“我知道你家在哪里。而且我相信你也愿意长长久久地做这个买卖。”
现在是物资紧缺,不是后世衣服堆成山卖不出去的年代。只要能赚钱,大家想长久地做这个买卖,宋敏丽就不可能拿了这点东西跑路。而且即便她真的跑了,清河鸭也承担得起。
同时,这也是尝试着为清河鸭服装开辟新的销售渠道。
回办公室后,余思雅就打电话给了丁舜:“丁厂长,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
丁舜像是猫嗅到了鱼的味道,兴奋地问道:“余总,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啊?”
余思雅故意叹了口气:“市里面给咱们下达了任务,让服装厂面向全市,公开公正地招聘五百名员工,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有裁缝经验的优先。你先将招工公告拟出来,过一周找广播电台宣布这个消息吧。”
之所以在广播宣布招工消息而不是在报纸上,余思雅主要是考虑到现在的无业青年大部分是家境不好,父母也是普通工人,估计看不到报纸。相比之下,广播的传播范围更广,只要有收音机,不管识不识字都能听明白。
等路明惠那边的报道都出来后,清河鸭再站出来效果会好很多。
丁舜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乍然之间听说要招这么多职工,有点慌:“余总,咱们目前的职工能满足生产的基本需求,这一下子招这么多职工,恐怕不好安排。”
余思雅拍了拍额头:“我热糊涂了,还没告诉你吧,市里面答应了,将我们的服装也纳入供销社和外地百货公司的销售名单中,所以你尽管大胆的生产吧。”
供销社这个事,好久没消息,丁舜本来以为已经黄了,没想到竟然柳暗花明,突然又有了好消息。他欣喜若狂:“真的,那好,余总,我明天就去省机械厂采购机器,争取早日将产能提上去。”
“嗯,生产的事就交给你了。丁厂长,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咱们厂子设立一个对外的小批发窗口,主要批发一部分廉价的背心、短裤、袜子以及部分残次品之类的。这批货批给没有工作的年轻女同志。”余思雅还没忘记第二件事。
丁舜琢磨了一下问道:“余总,是批给个人吗?”
真够敏感的,余思雅含笑应是:“没错,每个人一次限量吧,暂时先控制在一百件以内。明天就有一个叫宋敏丽的女同志过来批发,如果她没钱就暂时赊给她,账记我名下,回头她要是没还钱,就从我工资里扣。”
丁舜可是在红云公社当过知青的,对余思雅家里的情况比较了解,从没听说过宋敏丽这号人物。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余总,宋敏丽是你亲戚吗?”
余思雅否认:“不是,以后这个低价残次品窗口就命名为‘清河鸭帮扶中心’,主要是帮助一些家庭困难的妇女同志自力更生。你记得将咱们清帮扶中心成立的宗旨和意义都写下来,贴在墙上,对了,残次品打五折给他们,非残次品按照供销社和百货公司的价格给她们。”
有了这个名头,他们清河鸭此举也就说得过去了。
丁舜这才明白余思雅的用意,沉默了几秒后说道:“好的,余总,我明白了,我会按照你的交代去做。”
“嗯,做这个事的人,人品一定要好,你要谨慎挑选,别咱们做好事,最后反而惹一身腥了。”余思雅提醒丁舜。毕竟残次品五折,这个价格还是非常诱人的。好在丁舜这人脑子机灵,一点就通,她也不必太担心。
将事情都处理好后,余思雅晚上回家又提前跟沈建东打了预防针:“……你考虑清楚,如果不愿意,我跟路主编说。”
沈建东觉得无所谓:“没什么不愿意的,我凭劳动,凭汗水赚的钱,不偷不抢,又不丢人。”
“好的,你这边没问题,那就等路主编有空吧。”余思雅笑道。
沈建东双手撑在桌子上,凑过去问道:“那,嫂子,路主编什么时候有空啊?”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余思雅说:“很快的,到时候我把你上的报纸都收集起来,放在箱子里,作为咱们家的传家宝。”
这下轮到沈建东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也不用的,就……就贴张在墙上就行。”他看姐姐们都有奖状贴墙上,挺羡慕的。
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余思雅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咱们多拿几份回家,在墙上贴两份,再保存两份做纪念。”
——
第二天,路明惠的报道《母与子》刊登了出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幅并列在一起的照片。第一幅,满脸沧桑的母亲背着孩子弯腰在捡地上发黄被人丢弃的菜叶子,第二幅图年迈多病的母亲憔悴地躺在床上,十几岁的少年端着一个有缺口的碗在喂母亲粥,蹭亮的粥面上照出了少年早熟的担忧眼神。
刚看到标题和图片,很多人都会以为这是一篇弘扬亲情,母慈子孝的温馨新闻。但看到第一段话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25岁,丧夫,两岁孩子的母亲,也是个进过三次拘留所的小偷。他15岁,丧父,47岁母亲的独子,曾参与一起抢劫未遂案!他们有个共同的……”
路明惠以犀利的语言,简明扼要地先写清楚了两人的身份,然后再用极富有感染力的文字描述了两人是如何误入“歧途”的。
全程,她没有写一句话为两人洗白,甚至在结尾还掷地有声地说:他们错了!
然后整篇报道就这样嘎然而止了。
余思雅这个知情人读完后,都有点懵,就更别提其他不知情的人了。
看完后,很多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篇报道没完吧,是不是版面不够,挪腾到其他版去了,但翻来覆去地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这个报道就这么奇怪的结束了。
这样的结尾方式,更让人恋恋不忘,总有种没看完的感觉。而且大部分人都是有同理心和同情心的,看了报道后,都很关心这两个人的命运。
有些热心的市民还写信到报社,询问两人的情况,表示想帮帮他们。
当然也有不少无业青年写信到报社,诉说心里的苦闷,感谢省报能够如实反映他们的生活等等。
这会儿没网络,不然,余思雅觉得这篇报道,肯定能冲上热搜。
省报的这篇报道跟前几天的那篇关于犯罪率上升的报道,相互呼应。如果说,看到前面报道的时候,大家是恨得牙痒痒的,看到最近这篇报道,许多人心里都多了一些理解和同情。也有些有志之士寄信给报社,出谋划策。
这些信件,路明惠全部都看了一遍,然后重新装回信封,分门别类整理出来。直到许秘书打电话来,叫她和余思雅去高市长办公室时,她才将精挑细选的那一部分带上。
——
两人前后脚到高市长办公室。
以前总是和蔼可亲的高市长难得地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冷眼看着她们。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最近几天的省报,旁边还放着几封拆开的信。
“你们俩可真能折腾,看看!”高市长努了努下巴,朝放在左手边的几封信点了点。
余思雅弯腰将信拿了起来,分了一半给路明惠,然后抽出信纸查看了起来。这封信非常大胆,直呼各单位增加招工名额,信的落款是个陌生的名字。第二封信则是向市里求助的,说是遇到了跟胡祥和宋敏丽一样的问题,希望市里能给他们安排一个工作,临时工都行。
“看到了吧,都是来要工作的,你们给我变出工作来啊!”高市长直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余思雅瞧出来了,高市长今天虽然确实挺生气的样子,但不是生她们的气,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无能无力的难受。
余思雅心里有些酸楚。但这就是现实,他们每个人所面临的现实和困境,逃避没有用,只有迎难而上,撑着度过这段苦难的时期。
“高市长,路主编这里更多呢。”余思雅余思雅拿过路明惠带来的包,将里面的信件都拿了出来,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堆了巴掌那么高,“这些仅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许多堆在报社。请高市长你过目。”
高市长叹了口气,手指动了动,从中抽了一封信,快速地拿出信纸展开,纸上的每个字都如有千钧重。
只有两页信纸,高市长却足足看了十分钟。他放下这封信又随意拿了一封打开,这封还是倾诉生活苦闷的信,写信的年轻人向省报表示了感谢,然后表达了他们看不到希望的茫然感和无措感。回城的兴奋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
他们在这个生他们,养育他们的城市中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就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人,没有着落,没有依靠。回城的生活,远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么美好和光明。
将第二封信放下,高市长指了指椅子:“坐啊,你们俩站着干什么?”
余思雅和路明惠这才坐下。
“说吧,你们还有什么想法?这篇报道不会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吧?”高市长还是比较了解她们的,一问就是核心。
路明惠从包里拿出本子,双手递了过去:“高市长,这是最近几天,我琢磨的稿子,已经改了三遍,还在修改中。请高市长给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