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婉和他一并坐在院中,静待着敌人的到来。
“阿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薛景阳撑着下巴,不等向婉回答,他又接着说道,“你说一个人即使被骗了很多次还愿意相信那个骗子的话,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向婉想了想,回道:“可我也毫无理由的相信你了不是吗?当你说你是阳阳的时候,我完全可以不相信你,我还吃过易容术的亏呢。”
薛景阳:“易容术的亏?”
“是啊,当时派来刺杀我的鹰羽教让人易容成了你爹的模样,因为你爹当时出事了,我心急,想也没想就信了,挨了几刀,多亏你爹救了我。”向婉蹙眉,又道,“你骗的那个人愿意相信你,你应该珍惜才是,怎么能说人家脑子有问题?”
薛景阳:“我可没说是我骗的。”
向婉:“这还用你说么?你这性格从小就像你爹,坑蒙拐骗的事可没少做过。”
“……”
“其实从鹰峰岭上他救了我开始,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了我设计好的全圈套里,一步又一步,但他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薛景阳撇嘴,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够这么纯良,我不信。”
向婉:“为何不信?”
“因为人性本恶,其善伪也,这世上无人能够逃得出这句话。”薛景阳顿了顿,接着道,“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哭闹也只不过是为了求得他想要的东西。”
向婉不为所动,笑了笑:“你若是面朝阳,你看到的自然是美好的东西,你若是面朝阴,你看到的也只能是藏在暗处的东西,这方向,是要你自己选择的。”
“是吗?”薛景阳脸色微微一变,又道,“面朝阳又如何?心是恶的,哪怕你置身花海,看到的也只会是它们凋零腐烂的样子。”
“……”向婉沉默,不知回什么是好。
两人坐在日光下,感受着缱绻的温暖,让薛景阳忽然间想起了那个不知道现处何地的男子,他的笑容,也如这般清浅温和。
过了许久,向婉终于开了口:“阿阳口中的那人,定是个温柔谦卑的人吧。”
“何以见得?”薛景阳凝视着她的侧脸,眼神中似有难以捕捉的波澜。
“他救了你,知道你骗了他后也依旧愿意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难能可贵,”向婉拍了拍他的肩,“这世上,如此清尘的人可是少见了,阿阳应该知道珍惜才是。”
“我知道,况且在目的没有达到之前,我不会让他出事的。”薛景阳悄悄握紧手中的剑,眼神在微微变幻,“他若是出了事,本道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邪祟找出来碎尸万段。”
“噗,没想到以后的阿阳竟会如此厉害,娘今日即便是死了,在九泉也能含笑了。”向婉笑道。
“你不会有事的,我说过。”薛景阳肃然,没有把下面半句话接着说下去——即便这是梦,本道也要你们完好无损的活下去。
夜幕悄然降临,林间寒风簌簌,薛景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这群人不知道何时才来,他要一边扛着疲倦,一边提高警惕,困意渐浓,他强撑起眼皮看了看旁边的位置,心头忽然一紧,困意霎时间烟消云散。
一直坐在他身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从离去了。
“阿娘?!”他迅速起身朝四周望去,不料院中除了自己,根本不见向婉的影子。
什么时候不见的?他顿时打起了精神,借着月光,逡巡着走到了屋子边。
屋子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月光,他微微蹙眉,一分分收紧了自己的手。
剑刃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过凌厉的清光。
徒然,风惊落叶,竹影暗斜,冷月悬于空中,哪见半丝人影。
薛景阳屏气,把灵力汇聚掌心。常年修炼之人的直觉是极高的,这种直觉曾在命悬一线时救了他无数次,他深深相信这种直觉,远胜于任何东西。
寂静的月色下,杀气在空气中瞬间凝聚。
薛景阳踟躇着用手敲了敲那扇门。
“吱——”
门被他无意推开,登时,一道白光骤然划开了夜幕,薛景阳反应迅疾,猛转过身子,提气,在对方抬手的瞬间推出去一掌,金戈声未响,半空中只有剑气与掌风在交错纵横。
“把向婉交出来。”他翻身跃到树上,以一副傲然的姿态立于枝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屋内人,“本道会考虑给你们留全尸。”
“好大的口气。”屋内人的声音嘶哑,立在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容颜却能感受到他明显的不满,“你可知本尊是谁?”
“你是谁与本道何干?”薛景阳哂笑,“将死之人,我不屑于知道。”
“无名小辈,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如此狂妄,”黑影的声音转为严厉的低沉,“你的礼仪相比你的那位朋友,还差的远了。”
“朋友?”薛景阳嗤笑,“本道从不交朋友,在本道眼里,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废物,一种是能够为我所用的人。”
“口气倒是不小,”黑影淡淡道,“只可惜没有那个本事。”
“有没有那个本事,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薛景阳动作快如鬼魅,眨眼间便从枝头掠下,闪到黑影身后,他手腕忽地一翻,在对方身后连点三下,“把向婉交出来,这是本道最后一次给你留全尸的机会。”
“连点三处致命的穴位,你可知她会如何?”讥讽的笑声从黑暗深处传来,薛景阳霍然怔住,反射似的收回了手,踉跄着退开了一步。
“本尊说的如何?”黑暗中的笑声加深,“口气不小,只可惜没那个本事。”
“阿娘!”薛景阳脱口唤了一声,一掠身,在人影轰然落地之前抢身接住。
夜色下,向婉睁着眼,眼神空洞无光的直视着前方,有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整张脸不再有任何生机。
他方才知道屋子里有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居然拿向婉做了挡箭牌,被他连点三处死穴的人,不死即废,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这一手,他是下了死手。
“阿娘。”他低低唤了一声,用颤抖的手指轻轻触在了怀里人的脸上,然后抱起了她。
向婉的玉簪从她的发间滑落,她睁着眼,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
薛景阳跪在地上,有细微的哽咽从他喉中溢出,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支玉簪,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然而他好像无知觉似的,直至玉簪在他的掌心中砰然碎裂。
向婉再也给不了他一声回应了,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二十多年前,他跪在雨里大声哭泣,希望阿娘可以再睁眼看自己一次,二十多年后,依旧如此。
他前几个时辰还答应过爹会照顾好娘,而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向婉躺在他的怀中,冰冷的血凝固在她的唇边,而他却无能无力,那一瞬,他好像明白了当年的父亲为何会丢下年纪尚幼的兄弟俩,撒手而去。
——“娘带你们玩捉迷藏好不好?阿铖和阳阳去躲,娘来抓你们。”
——“阿铖,这次要带弟弟躲好喽,可别让娘那么容易找到你们啦。”
——“阳阳,如果这次你赢了,娘就带你去翠云楼吃好吃的,好不好?”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二十多年前,他亲眼看见向婉被人用刀刃取下了头颅,娘临死前的眉眼,仿佛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牢牢刻在他的心底,如何都无法忘却,怎样也释怀不了,那如深渊般的噩梦将他拖往望不见底的黑暗,越沉越深,他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咬紧牙关,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只有修炼好术法,才能替爹娘报仇。
至此,仇恨湮灭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站在阳光下,却无法感受到温暖。
他要如何不恨?又该如何忘怀?那些仇恨统统被他刻画在记忆里,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的叠加,他的恨意也在逐渐加深,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亲手屠了鹰羽教满门,也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告诫自己要将那份复仇之焰深深埋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隐忍与仇恨,终于让他的心彻底沉入死水。
他再也看不见光,再也不相信光。
他永远都会记得娘死后,有流不尽的鲜血浸染了爹白色的衣裳,他长跪在血中哭泣呐喊,而自己躲在黑暗中,束手无策,薛锦铖死死捂住他的口唇,不让他发出丁点声音,他想上去抱住爹,告诉他你还有我,你还有哥哥,但薛锦铖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直至他亲眼看见爹颤抖着拿起娘手中的剑,慢慢抵在了颈间。
那是如何的绝望与凄冷,让人仿佛坠入无尽的火焰中,宁愿被烈火吞噬,也不愿再接受眼前的事实。
积攒了二十多年的仇恨,在这一刻,如奔溃的堤坝,彻底坍塌,洪水般爆发而来的恨意瞬间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将他彻底湮灭在黑暗中。
“你、找、死。”薛景阳颤抖着,在一瞬的安静中,甚至能听见他牙齿咯在一起的声音,是愤怒到了极致的号角在低低吹响。
“再清高的修仙者,堕魔也不过一念之间,”黑暗中,一名轻裘缓带的男子缓缓走出,“很好,本尊很喜欢你这种戾气重的。”
昏暗的夜空中,月亮被逐渐聚集的乌云遮蔽,空气中传来的炽热和沉闷仿佛要将人扼杀于此。
薛景阳拿过向婉手中的剑,将她安放在一边,沉默间,他冷冷望着走来的男子,漆黑的眼眸利如针聚。
“本尊很欣赏你这样的人,也很喜欢。”男子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本尊被禁锢在这江底已经数千年了,本以为会无始无终,没想到终于能遇到可以带本尊重出江湖的人了,还真是又惊又喜。”
那只握着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消瘦的手上青筋跳出,薛景阳衣袖一翻,横起一剑猛然刺出,剑光斜飞,剑刃割裂黑夜,让空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滞。
男子闪电般的探出手,稳稳定住了那把急刺而来的剑刃,宽袖卷起,双指一弹,薛景阳顿时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只得以剑驻地,稳住身形。
“资质上乘,但缺一物,使得你的力量根本无法完全发挥的出。”男子笑意更深,几乎是渗人的邪笑,“不过能将阴阳之气使用的如此绝妙,真是难得一见。”
“废物死于话多。”薛景阳再度踏风而来,身影如鬼魅般的闪现到了男子身后,斜出一剑。
这次的距离太近,让男子无法再避,他的目光只是一闪烁,剑刃已经到达了他的脖子上,他下意识的后仰翻身,却还是来不及彻底躲过,冰冷的剑刃几乎要削断了他的脖子,让他禁不住低/吟了一声。
“移形换影?不错,功底真不错,若不是本尊是剑灵,以念聚,难以被杀,恐怕今日真得葬送在你的剑下。”男子躲到一边赞叹道。
“剑灵又如何?今天即便是天王老子来,本道都要取你狗命!”薛景阳一招得手,步步紧逼,不等男子回过神,再次提剑斩来,冰冷的剑刃如遽然降落的惊雷,闪着寒光而过。
目光交错间,男子忽然冷声道:“杀了我,你那位医者朋友便会死在他的梦境里,这里的一切虽然是梦境,但如果他死在梦中,现实也根本活不下去,你想要让他帮你完成的事情便再也无人可以帮忙。”
剑刃在穿进男子胸口的刹那间猛然回收,男子见此,毫不犹豫的在剑刃拔出的刹那双指用力一夹,随着一声清脆的断响,剑刃被他震碎在风中,薛景阳硬生生接住了反弹回来的力量,连退十步,有血从他喉中涌出。
“你的剑若是再深入一下,我今日可真得死在你的手上了。”男子捂住心口,那里还有殷红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双手往外喷涌,他闭眸,嘴中默念着一串咒语,再睁眼时,他身上方才被利剑所致的伤口已然全部重新长好,又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这剑你出去以后也用不到了,为了防止你再想刺杀本尊,这把剑也只能先这样处理。”男子低低咳嗽了一声,“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够在我制造的梦中杀了我,所以,我认可你。”
“啰嗦。”薛景阳抹干唇角溢出的鲜血,冷笑,“苏灵郡要是出了事,本道今日就算是死在梦里,也要把你这邪祟铲除。”
“口气不小。”男子提唇微微一笑,“不过这回,本尊承认,你有这能力。”
“苏灵郡呢?”薛景阳冷声问道。
“呵,本座只是打了个赌,赌是你的医者朋友重要,还是死去的娘亲重要。”男子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权衡利弊,还是活着的人重要啊。”
“答非所问,本道问你苏灵郡呢?”薛景阳提高嗓音,又问了一遍。
“自然是在他自己的梦境中。”男子轻笑,“神祭仙法中的落水剑可是有能凝聚成数剑的,这个威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挡得住,更何况是苏鹤出手。”
薛景阳身形一滞:“什么?!”
“本尊真的很期待,你的医者朋友与全盛时期的苏鹤打起来,会是谁赢呢?”男子的笑容开始逐渐扭曲猖狂,“不过本尊也同样很期待你与苏鹤交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你找死,”薛景阳眼中的火焰重新燃起,“你若敢伤他分毫,本道现在就对天发誓,等出去了一定要把你这剑粉碎在茅厕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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