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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望的父亲。
    身形高大的男人十分消瘦,站在橘黄色的残阳下,如同一道杀气腾腾的鬼影。他看上去心情很糟,用力把跟前的男孩踢倒在地,听见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不耐烦回头。
    回头见到秦萝瞬间,眼中敌意立马显然大半。
    他果然不敢对宗门弟子动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陆望,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秦萝,从喉咙里发出低低一道冷哼,似是没了继续的心思,懒懒回身。
    他……打算离开。
    秦萝眼睁睁看着男人挪动一步,喉咙里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舒适的象牙塔里长大,这辈子没见过真正的暴力,这么凶的大人,也是头一回遇到。
    孩子终究只是孩子,之前纵然有天大的信心,也在与男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消散无踪。强大厚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小豆丁心里抖个不停,勉强挺直身板仰起头。
    虽然她害怕到动不了,但至、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男人轻轻瞥她一眼。
    男人从角落离开了小巷。
    浑身紧绷的血液终于重新淌动,秦萝恍惚回神:“陆望!”
    陆望的模样很糟糕。
    脑袋被狠狠撞在墙上,额头已是血肉模糊。之前在幻境里,师兄师姐们为他外敷了疗伤药物,双颊边的红肿好不容易散下去,如今又鼓成了绯红的小小山丘。
    在他身边……散落着无数碎裂的纸页,全是被撕碎的课本。
    他爹方才说过,不会让他继续念书。
    瞥见秦萝的身影,被踢倒在地的男孩脊背微颤,咬牙试图撑起身子。
    孩童年纪虽小,却已生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自尊。
    他的自尊摇摇欲坠,但也正因如此,想要保全住最后几分。
    可是失败了。
    地上冰冷的雪花刺入掌心,让他蓦地倒吸一口冷气,狼狈往下一滑。
    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一定很是难看,陆望下意识垂下脑袋,听见澄澈清亮的小细音:“你——”
    秦萝本来想问“你还好吗”,但这显而易见是句废话,因为陆望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好。
    粉红色的小团往前走了几步。
    秦萝放轻动作,在他身旁小心翼翼蹲下,目光向左,看见男孩手中死死抱着的、尚未被撕碎的课本。
    他一定……很想继续念书。
    可陆望身旁的小字无比清晰,每一个都标注有清清楚楚的拼音。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在渐渐变暗的夜色里,秦萝鼻尖猛地一酸。
    她的情绪来得飞快,心中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偏生这种事情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只能憋在自己心里头。
    “你别动。”
    秦萝嗓音低落,匆匆低下头去,在储物袋里翻找伤药。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因为心中烦躁不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迟抬头。
    映入眼前的,却并非陆望满是伤痕的脸。
    秦萝微微一愣。
    四面是笼罩下来的朦胧夜色,淡淡的,并不明显,夹杂着一些月光和夕阳的影子。
    在她眼前,正端端正正立着一只用纸折成的千纸鹤,洁白纤瘦,灵活而漂亮,当女孩抬头的瞬间,笨拙动了动翅膀。
    秦萝怔然仰头。
    “你……是不是不、不开心?”
    陆望避开她的视线,耳根因为紧张,蔓延出浅浅的红:“送、送给你。”
    他的手上满是伤痕和冻疮,难看到了极点。男孩不动声色挪了挪指尖,将它藏在纸鹤的尾巴后边,声音越来越小:“它想……想让你高兴一点。”
    陆望一定不知道,她是在悄悄担心他。
    他只是见她不开心,就下意识想要安慰。
    秦萝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药膏抹在拇指上,低声开口时,带出浓浓的小鼻音:“陆望,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抚过男孩伤痕遍布的手背。这个动作十分生涩,陆望有些害羞,手背轻轻颤了颤。
    “我、我不知道。”他像之前那样回答,“……我不厉害的。”
    陆望是真的不知道。
    方才他爹说得不错,与秦萝他们相比,他永远只是地底的一摊烂泥。
    这次的龙城之行,于他们而言只是场普普通通的历练,待得明日,整个苍梧仙宗的弟子都会离开。
    他们隔着那么那么遥远的距离,等这次分开,定然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们是天之骄子,那他又是什么呢。
    一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一个连讲话都不顺畅的结巴,一个被亲生父亲厌恶的可怜虫,连好好活下去都是种奢望。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九州何其之大,在修真界里,无论是饱读圣贤书的千金小姐,亦或调皮捣蛋的山野稚童,没有哪个孩子未曾设想过仗剑天涯的未来,心甘情愿去过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生活。
    比如总是把“傲天邪神”挂在嘴边的江星燃,又比如能够与朋友们一起,在星空下笑着说出“行侠仗义”的楚明筝。
    通常来说,孩子们的心愿最是直白天真,从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未来拥有一切可能。
    但陆望不同。
    当江星燃在众星捧月里长大、被爹娘唠叨着赶紧修炼时,他不得不承受日复一日的羞辱与虐待,被父亲毫不留情撕碎书本;
    当楚明筝与好友们谈天说地、一同憧憬遥远的未来时,他因满身伤痕不敢见人,身边没有真正亲近的朋友,始终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比起绝大多数人的“担心无法实现愿望”,他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敢有。
    因为出身,因为孱弱的身体,因为身边无穷无尽的打压与折辱。
    相较于同龄人,男孩过早接触到了世界的恶,或是说,从记事起,陆望便一直生活在“恶”之中。
    ——可他还是很温柔。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小小的女孩坐在房檐下,透过一缕轻盈月辉,低头看向手里的千纸鹤。
    就算被父亲一顿劈头盖脸地痛骂,满身全是青红交加的伤,见到她难过的时候,陆望首先想到的,是生涩而笨拙地安慰她。
    他有这么这么好,却不得不等待命中注定的结局。
    手中洁白的纸鹤动了动翅膀。
    拥有翅膀的鸟,理应张开双翼飞翔在空中,如果被生生打断骨头,死在不被别人知晓的角落,未免太叫人难过。
    秦萝抬起漆黑的眼睛,映入视线的是四个大字:天生剑骨。
    “伏伏,”半晌,她在识海里轻轻一戳,“什么叫天生剑骨?”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伏魔录懒洋洋翻了个身:“就是说剑体天成,我即剑,剑就是我。剑修若是有了这种体格,便可一日千里,凌绝九州——不过吧,百年难得一遇,是个无数人挤破了头想得到的稀罕玩意儿,能遇见都得烧高香。”
    秦萝笑笑:“喔。”
    那真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幸运。
    小孩子的逻辑很简单。
    秦萝想,陆望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应该得到那样的结局,叫人看了难过。
    ——她想帮他。
    她一定、一定要帮他。
    她想看见陆望有朝一日拿起长剑,像一只真正的鸟,也像伏伏所说的那样,“一日千里,凌绝九州”。
    虽然秦萝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个成语的意思,但陆望一定能让她明白。
    “不是哦。”
    听见突然响起的声线,男孩怔怔抬眸。
    月光映着莹润的雪色,四周全是氤氲的白雾,天地间唯一一抹异色,是女孩蓬松的绯红色斗篷。
    秦萝的脸颊也被冻成浅红,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定定望着他时,嘴角像弯起来的小月牙。
    “陆望和很多很多人都不一样——等长大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之前那些难过压抑的情绪全都不见踪迹,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目光稚嫩却坚定,融化在冬夜的大雪里:“在那之前,我先来保护你吧。”
    第19章 天生剑骨(已觉醒)。
    陆望呆呆看着她。
    不知怎地, 男孩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言语,赤诚而直白,如同一团横冲直撞、丝毫不讲道理的热气, 轰地一下涌入心头,把整个胸膛浑然裹住。
    他有些难以承受如此纯粹的善意。
    娘亲在他出生后不久撒手人寰,从记事起,爹爹便将他称作一无是处的灾星。
    先是娘亲的离去, 紧随其后, 父亲经营的商行逐渐负债累累,不得已落入如今这般穷困潦倒的境地,连吃饱都成了问题。
    于是父亲开始借酒浇愁,闲来无事,就会用棍棒、木条、凳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打他。
    住在隔壁的许姨说, 那是个无能又暴戾的男人, 曾经便对妻子拳打脚踢,造就她一副孱弱多病的身体;商行之所以日益亏损, 更是因他毫无经商头脑, 与陆望沾不上半点关系。
    陆望能明白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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