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毛巾粉粉嫩嫩,一看就是从来没有用的新毛巾。
“没用过,是新的。”见白素没有伸手去接,许建安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白素只开口道:“我知道这是新的,用来擦脚也太浪费了,有没有旧的?”
“没有旧的,你就用这条。”许建安只冷冷回道。
院子里晾着好几条旧毛巾,有的都洗破了,白素又不是没看见,可他既然这么说,她也不好意思在问,就伸手接过了毛巾,细细的把脚擦干。
从白素进到他家院子,许建安就一直没用正眼看过她一眼,这时候他稍稍的扫了她一眼,才看清了她那一条又细又白的小腿。
这样修长又好看的小腿,难怪连蚂蝗都忍不住要去咬伤一口,许建安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就看见了白素纤细的脚踝和白玉一样的脚趾。
他的呼吸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在白素放下毛巾的那一刻,又转身进了堂屋。
白素穿上了布鞋,从板凳上站起来,看见梁秀菊还坐在堂屋里,她看见白素似乎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打量了她半天,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疯子能那么安静,这实在是家属的幸运了。
“伯母。”白素小声叫了梁秀菊一声,问她道:“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外头有大太阳,实在晒得很热。
白素把草帽拿了下来,一口气喝完了刚才许建安倒给她的那杯茶。
茶水有淡淡的咸味,应该是放了点盐在里头,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汗流浃背的,的确需要补充一点盐水。
只是一想起许建安饿了渴了只能喝盐水,白素又觉得有些难受。
许家的这五间茅房,异常的简陋,而和这里一路之隔的许家大宅,曾是整个长桥镇最宏伟的建筑。
好在这里虽然简陋,却打扫的干干净净,房梁上连一丝蜘蛛网都没有,所有陈设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中间的大门上还贴着春联,风吹日晒下已经褪了颜色。
许建安从自己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白素正打量着这屋子里的陈设。她的眼神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嫌弃的神色,只是单纯的,仿佛要清楚明白的看清这里头的一切。
这种眼神让许建安有一种错觉,她好像是在看她好久不曾回过的家一样。
“你要是没事了,就走吧。”许建安只开口道,自己的家被人这样的看来看去,让他有一种极度的不舒适感。
白素却没急着要走,她低下头,正好就看见了桌上摆着的那野樱桃酱的罐子,里头的酱已经吃得快见底了,就剩下薄薄的一层了。
“伯母,我做的樱桃酱好吃吗?”白素就拿起了那半空的罐子,问坐在一旁的梁秀菊。
梁秀菊看见野樱桃酱眼睛就亮了,只一把就抢了过去,用手拧开了,拿手指蘸着吃了起来。
白素心里却有些难受,觉得自己很失礼,许建安一定不想让别人看见梁秀菊这种模样。
然而许建安却并没有说什么,他像是习惯了这一切,只是面无表情道:“走吧。”
两人正从堂屋出去,忽然就听见外头有人喊道:“小许,出人命了……陈永发把你表姐给打早产了!你快去看看……”
白素心下一惊,就看见刘嫂子鞋也没穿就往这边跑,她跑到门口,只喘了一口气道:“我男人今早去我娘家送东西,回来时刚告诉我……说是昨晚打的,闹了一夜,孩子还没生下来!”
只听见哐当一声,白素回头,却见是梁秀菊手里的野樱桃酱罐子,掉到了地上。
许建安脸色铁青,他急忙就往外跑,走了两步才回头对白素道:“把你的脚踏车借我一下。”
白素忙不急的点头,跟着他跑出去,追了一阵子,越想越后怕起来,只急忙叫住了许建安道:“不要骑脚踏车了,去找张队长,开拖拉机去,你表姐这情况,得马上送卫生所!”
谢丽君前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白素并不清楚,只知道是难产,可昨晚到今天,这都快一天了,再耽误一秒钟后果都不堪设想。
许建安转头看了白素一眼,额头上已经冒了冷汗出来,只咬牙道:“好,我这就去……”
白素只急忙就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喊道:“我跟你一起去。”
许家的堂屋里,梁秀菊颤着手,从地上慢腾腾的捡起了那野樱桃酱罐子,等她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早已经蓄满了泪。
******
屋里不断的传出女人痛苦的尖叫声。
声音早已经嘶哑,很显然这样的尖叫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满手沾着鲜血的接生婆从房里出来,对着众人焦急道:“不行不行,生不出来啊,这没足月胎位不正啊!”
“娘的!”门口的男人涨红着双眼,冲着里面尖叫的女人吼道:“不把孩子给老子生下来,老子打残了你!”他说着,举着拳头就要进房,被周围几个嫂子大娘们拦住了。
陈永发的老娘已经有七十多岁了,满头白发,拄着拐杖拦在前头道:“你要打死她,先打死我,我问你,昨个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打她,现在打出事情来了吧?”
陈永发被几个人围住,还是一脸凶相,恶狠狠道:“哼,昨儿她说她回娘家去了,那是她娘家吗?那是她姘头家,嫁到我们老陈家几年了,还念着她那臭小子,以为我不知道呢!就想着给那小子当媳妇!”
几个婆子们听了这话,也都不啃声了,谢丽君为什么从小养在许家,大家都有所耳闻,也难怪陈永发过不去心里这坎,一天天的念叨着。
不过这陈永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娶了谢丽君,霸占了她的身子,自然知道谢丽君和许建安是清清白白的,可还是三天两头的以这事情做由头,没完没了的念叨,还不准谢丽君回许家,直到谢丽君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才算对她的态度好了一些。
谢丽君从小是在许家长大的,自然把许家当成是自己的娘家,这不前几天别人送她两罐麦乳精,她听说生了娃喝麦乳精会回奶,所以趁着昨天陈永发不在家,偷偷的就回了一趟许家,送了一桶麦乳精给梁秀菊。
好巧不巧的,她回家的时候,就遇上了陈永发从外面回来,那陈永发本就是恶霸,脾气一上来,哪里听她的解释,上前就是一顿打,谢丽君被他打得站都站不起来,直到底下的裤子都被血染潮了,他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下手重了。
谢丽君这一胎都快八个月了,原本再一个半月也能生了,被这么一顿打,就动了胎气,当夜肚子就疼了起来,可她既没足月又没入盆,就躺在床上干疼,咬牙忍到天亮,才喊人叫了接生婆来。
那接生婆这么一看,早已经吓了一跳,这胎位头朝上,脚朝下,压根就生不下来,她在那边使劲按肚子挪肚子,里头的娃娃也不见动一动的,实在是已经素手无策了。
“按我说,还是送卫生院去吧,在这么耽误下去,娃和大人都要没了!”接生婆一辈子接生了那么多孩子,折在手底下的自然也不少,像这样的胎位,凶多吉少,熬个两三天,娃下不来憋死了,大人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这都是损阴德的事儿,她这一把年纪,实在不想看自己手底下又出这样的事情。
“送啥卫生所?哪个女人不是这么生娃的?哪个女人生娃还要送卫生所?”陈永发瞪着眼珠子道:“让她自己使劲,生不下来也得生,她要是把老子娃给憋坏了,老子让她偿命。”
说的几个嫂子都面面相觑,陈永发是老陈家的幺子,从小就被陈老太给宠坏了,上头一个媳妇怎么死的,她们几个都心有余悸,如今她们可是管不了他的闲事。
谢丽君还在房里尖叫,声音却越发的嘶哑起来,显然是已经力竭了。
“你不要儿子了吗?”陈老太见自己的儿子冥顽不灵,只摇晃着他的膀子道:“你都三十好几了,就看在她肚子里那块肉的份上,赶紧给我送卫生所。”
“不送,送什么送。”陈永发冷哼道:“老子惯得她,有本事她揣着那块肉永远别出来。”
这屋里的人正僵持不下,忽然就听见门外有人喊道:“丽君的表弟来了……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开着拖拉机来了!”陈家的几个邻居见许建安来了,都跑出来看热闹,谢丽君的为人他们都知道,陈永发平常凶她的时候,也常出来劝上几句,只是这陈永发实在可恶,有时候他们怕得罪了他,也只能看着谢丽君受苦,这会子见许建安开着拖拉机赶来,都替谢丽君捏了一把汗。
许建安这一路拖拉机开的飞快,到门口的时候才停下来,就从拖拉机上跳了下去,直奔陈家门口道:“我姐呢?”
那接生婆手上还沾着血,闻言就往房里指了指。
也不知道这会子谢丽君是不是喊累了,竟然没有了声响,许建安的一颗心都往下沉了,他正要推开接生婆往里头走,陈永发却忽然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这个地主阶级,臭老九,你来这里做什么?”陈永发一把按住了许建安的肩头,他的话才说完,许建安忽然间就一个转身,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拳又快又准,打得陈永发一个踉跄退后了两步,嘴角已经渗出血来。
白素跟在后头,被许建安暴怒的表情所震惊。
第32章 她的眼泪,果然是咸的……
这还是白素第一次,看见许建安如此失控的样子。
即便他被迫扮演王世仁,被孩子们追着扔石块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怒意。在这样的环境下,发怒是没有用的,默默承受着怒火,隐忍的活下去,才是许建安会去做的。
可今天他却真的失控了,重拳之下,陈永发疼的按住了嘴角,许建安却已经又欺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几乎就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女人们被吓的尖叫起来,可她们也不敢上前劝架,拳头没有眼睛,落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眼看着许建安一拳又要打下去,白素只急忙开口道:“先把表姐送卫生所,回来再教训这畜生。”
她说得太着急,以至于声音都比平常大了好几分,众人就听见一个模样生的俏生生的大姑娘,一口一个畜生的喊着。
但这话显然喊醒了许建安,他手一扬,把陈永发丢在一旁,大步流星的往房里去。
白素紧跟其后,在许建安抱起谢丽君的同时,卷起床上的铺盖,跟着他们出门。
陈永发从地上爬起来,还想要上前来拽人,被几个赶到的男人给拦住了,他就在哪儿痛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连你姐夫都敢打,我告诉你,你表姐现在是我媳妇,她就是死了,也是咱老陈家的鬼,你小子给我等着瞧!看我不迟早恁死你!”
谢丽君虚弱的靠在许建安的怀中,脸颊上泪痕未干,听见这话却害怕道:“你快放我下来,他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出……你别跟他……”她说着,阵痛却又袭来,只咬着牙道:“我能……自己生……啊……”
许建安却没有理她,径自抱着她往拖拉机那边走去,直到快上车的时候,他才转过头来,眼神阴鸷的盯着陈永发,冷冷道:“我表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会弄死你。”
在场的人无不被这眼神和语气吓得屏住了呼吸,看着许建安就像是看着洪水猛兽一般,没有人敢啃一声,大家只都呆呆的看着他,目送着他把谢丽君抱上了拖拉机,然后发动了拖拉机,扬长而去。
******
直到谢丽君进了手术室,许建安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白素去楼下办住院手术,顺便去食堂打了两个馒头,她在许建安的身边坐了下来,递了一个馒头到他的面前。
许建安闭了闭眼,大掌覆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从白素的手中接过了馒头,哑然道:“谢谢。”
白素没有说话,用手撕着馒头一片片的吃着,却听许建安开口说道:“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吓人?”
何止是有点,简直是太吓人了!
白素当然没有这么说,她口是心非道:“没有。”
许建安却笑了起来,又抬头靠着身后的墙,像是在回忆什么,他说道:“要不是为了筹钱给祖父看病,我表姐也不会嫁给那个畜生,这事儿她瞒着我们,自己做的主,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彩礼都花了出去,连回还的余地都没了。”
许建安对谢丽君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他不想娶谢丽君,可他也真心希望谢丽君能幸福,这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他怎么忍心看着她受这种罪。
“那混账来抢亲,我打不过他,我表姐就跟着他走了。”他说着,只闭了闭眼,三年前的自己,比陈永发矮了半个头,在他眼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许建安自嘲道:“现在我终于可以一拳就把他打趴下。”
看着许建安的笑,白素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多么想安慰一下许建安,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白素只觉得手里的馒头越吃越不是滋味,受了那么多苦的许建安,她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上辈子……她为什么还要抛弃他,伤害他,还要把他一个人留下。
许建安说完这些,倒像是轻松了不少,只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等他转头时,却看见白素正一个人默默的落泪。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哭了,第一次哭是因为小腿被蚂蝗咬了,她吓得直哭,虽然很可怜,可看上去实在有些搞笑;但这一次,她只是低着头默默的落泪,却比方才感觉更惹人怜爱,她的眼泪落在馒头上,又被她吃进了嘴里。
不知道她的眼泪,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咸的呢?
“你哭什么,馒头都腌了。”许建安说着,只一把抢走了她手心的馒头,把自己那还没动过的馒头塞在了她的掌心。
“吃这个吧。”他说着,自己却把白素吃过的那个馒头大大的咬了一口,囫囵吞枣一般的咽下去。
她的眼泪,果然是咸的。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陡然就灭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解开口罩,一边道:“谢丽君的家属在不在?”
许建安急忙站起来迎了上去,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那医生开口道:“孩子生下来的,但是憋得时间太长,已经死了,产妇大出血,需要马上输血,我们卫生所没有血浆,你们家属有没有a型血的?”
即便知道上辈子谢丽君没有逃过这一劫,但听见孩子死了这几个字,还是让白素敢到心痛,她在那里呆愣了片刻,只听许建安道:“可以用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