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安低着头,手微微握拳,脸上却一时看不清是什么神色,过了好半响,他才对谢崇道:“谢老师,你能让我回去再想想吗?”
机会难得,他确实不想错过,但现在谢丽君卧床,梁秀菊又是那种情况,家里确实离不开人。
“那你好好想想。”谢崇点了点头,又叹息道:“跟省里专家学习的机会,实在很难得,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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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白素就收到了来自省城她姑母的加急电报,电报里说她今天就会订最早的车票过来,请白素帮忙将谢崇送到县医院,他们在那边回合。
白素本想借队里的拖拉机,又想起了这样又要麻烦到许建安,因此只叫上了季兰英和刘政帮忙,另借了一辆脚踏车,她和季兰英载着住院要用的东西和换洗的衣物、刘振载着谢崇,三人一行往县医院去。
路上刘政就打趣白素道:“素素,这你就不应该了,要不是兰英找我帮忙,我都不知道原来谢工还是你的姑父呢!”
白素有些不好意思,谢崇是被下放到柳溪来的,毕竟不是好事,因此只叹息道:“我也没办法,现在的环境还不适合公开我们的关系。”她想了想,又笑道:“不过我想很快,我们就可以过上自由呼吸的日子了。”
谢崇平常深居简出,和队里的知青也不怎么联系,但他还是认识刘政的,知道这个青年既勤奋又向上,难得还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心,公社里很多干部都喜欢他,因此他只问道:“小刘,咱公社今年工农兵大学的指标下来了没有,我们队里有没有推荐名额?”
“咱大队今年就只有一个名额,给了红星大队的赵红霞了。”刘政只开口道,语气中倒并没有特别的失落,他和季兰英好不容易又凑到了一起,如果去上大学,就又要面临着分别。
但季兰英脸上明显有着几分不高兴,柳溪大队今年一共就一个名额,给了隔壁小队的一个女知青,公社的人说连续两年都推荐了男知青,这一回也要照顾到女知青。话是这么说,可谁不知道,今年推荐名单上缴的时候,是有刘政的,只是里头还有欧阳天,原本欧阳天和张慧芳好的时候,张国庆是想过把名额给欧阳天的,但现在闹掰了,直接把名额给刘政就怕那欧阳天闹腾,所以直接给了个女同志,那欧阳天也就没办法了。
谢崇听了,一时也没有说话,片刻后才开口道:“一会儿等我爱人来了,我来问问她有关高考恢复的事情,她在省城当老师,应该比较这方面的情况,要是可以恢复高考,你们都可以回到课堂上去。”
白素一想到要见姑母,心里还有一些紧张,除去前世回城后不多的几次碰面,她和她姑母白玲之间,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当时是她选择跟着母亲舒曼离开的,所以一直到她结婚之后,她都没有再见过她的姑母白玲。
刘政的兴致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高兴道:“我们一直都盼着这一天呢,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到,素素一早就说让我们认真复习,现在每天除了劳动,剩下的时间都在努力学习。”
谢崇最喜欢积极上进的年轻人,听刘政这么说,只笑着问道:“如果让你选择,你将来想学什么专业?”
这话虽然是问刘政的,但白素和季兰英也跟着想了想,白素前世也没有上大学,一是没有这个意识;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当时知青可以回城之后,街道是会安排工作的,而她母亲也早已经在城里帮她安排好了工作。那时候能做一名光荣的工人,也是让人羡慕的事情。用那时候的话来说,上不上大学,出路都是一样的,何必要多花几年时间去念书呢。
但是直到几十年后,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白素才知道一个过硬的文凭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只听刘政道:“我想要学土木工程,我们的国家现在还在建设中,应该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我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这可不就是谢崇的老本行吗?谢崇听了,只高兴道:“好好,太好了,省城大学最好的系就是土木工程……”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想到同样有资质的许建安,却不知道他会走上哪条道路,心里就有些遗憾。
过了片刻,见大家都不说话了,谢崇才问白素道:“素素,你打算考大学吗?”
连谢崇都觉得,以白素现在的家庭情况,她应该不会选择考大学,他继父帮她在军队安排一个铁饭碗,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白素却回答道:“我想考大学,但是我还没想好要学什么……”经过了那样一个发展的时代的洗礼,摆在白素面前的选择太多样化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专业,更不知道选择这么一个专业,只是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将来好糊口呢?还是做真正自己喜欢的事情……可她到底喜欢什么呢?
白素也不知道……她们那一代的人,人生就像是按部就班的程序一样,好像没有任何个人的喜好可言,高中毕业下乡,下了乡再回城,然后工作、结婚、生子,每天忙碌于一日三餐,存着永远都不够买房的钱,等着工厂分房,最后却等来了自己的下岗……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自己的人生,一眨眼却已不负年轻。
“没关系,时间还早,你可以慢慢想……”谢崇却安慰她道:“像你们这个年纪,本来就处于青春迷茫的时候,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操之过急,很多事情并非要刻意选择,有时候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了。”
白素把谢崇的话记在了心里,她也很想自己走着走着,就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前路。
第39章 你们收到了什么风声了吗……
办完住院手续,把谢崇安顿好,季兰英和刘政就先走了,他们两人难得来县里一趟,季兰英非要拉着刘政去新华书店看看。
白素帮谢崇打了一暖壶水的热水,看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她又去食堂打了几个馒头一碗菜汤,两人就着汤各吃了一个馒头,白素看看时间,起身道:“姑父,我去车站接姑母。”
白素面上不显,心里仍旧忐忑,谢崇见她动作却有几分慌张,只开口道:“你不要紧张,你姑母又不是母老虎……”白素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里也轻松了几分,只开口道:“姑母怎么会是母老虎呢,世上哪有那么好看的母老虎。”
白素长得漂亮,虽然得益于她母亲舒曼,但他父亲也功不可没,白家人向来长相姣好,在省城也是数得上名号的大世家。她的姑母白家大小姐白琳,从小就是圣玛丽女中的校花。
谢崇就笑道:“你别说,她发起火的时候,只怕母老虎还比她温柔几分。”谢崇一想到自己被下放多年,没有照顾妻儿,心里就有颇多歉疚,这次又让白琳赶来永安,脸上就多了几分亏欠。
白素见谢崇不再说笑了,也收起了笑意,同谢崇道:“姑父,你先休息,我接了姑母就来。”
白素前脚刚走,后脚她姑母就打了电话过来,谢崇被叫去接了电话,才知道白琳已经到了县汽车站了,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们到了没有,省得自己扑个空。
一听白素骑着脚踏车去接自己,白琳脸上就多了几分不自然的表情,昨天下午接到白素的加急电报,她才知道原来白素插队的地方竟然就是谢崇下放的地方。
她一向是要面子的人,可碍于现实,她从前所有的白家大小姐的骄傲,早就在这世道中被磨平了,可她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谢崇被发配在农村,而她和两个孩子的处境也不好。
尤其是自己的死对头,白素的母亲舒曼。她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而现在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
现在仇人的女儿要来接待自己,而且还是自己的外甥女,白琳的内心很是矛盾。
可矛盾归矛盾,这一次还是白素帮了大忙,以谢崇的性子,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要是白素不给自己发电报,只怕谢崇这病还有的拖。
白琳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电话,拎着皮箱往车站门口去。
等白素骑着脚踏车赶到车站门口的时候,就看见白琳穿着一件米色的的确良连衣裙,系着腰带、戴着草编的太阳帽,正站在车站门口的阴凉处等着她,身边还放着一个沉重的皮箱。
车站门口来往的人不少,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白琳一开始并没有认出白素来,只等她推着脚踏车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才认出她来,似是有些惊讶。
“姑母。”白素把脚踏车停好,上前帮她提那皮箱,白琳有些不好意思的推辞,见白素已经拎在了手里便没有再回绝,只是不动声色的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素一眼。
她上次见到白素,还是去学校给女儿谢文婷开家长会,看见白素穿着绿军装,带着红五星的军帽,两根乌黑的长辫子挂在胸口,更衬得脸颊白皙晶莹,人群中大老远就认出了她来。
只是现在的白素,看上去却比从前普通了不少,剪了一个大众化的江姐头,皮肤也晒黑了不少,虽然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可到底没有了从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从小被她弟弟捧在掌心长大的白家大小姐,如今也泯然众人了。
白素见白琳没有说话,一时也沉默了几分,脚踏车装了皮箱,也载不了人了,白素便开口道:“姑母,从这里去医院还挺远的,我给你叫一辆黄包车吧。”
车站门口有很多揽客的黄包车,白素伸手拦了一辆,白琳依旧没有说话,等黄包车停了下来,她坐上了车,这才道:“你把皮箱给我吧,放在脚踏车上不安全。”
白素愣了一下,皮箱她用绳子捆了一下,掉是不会掉的,但还是有些晃动。白素便又把皮箱解下来,递给了车夫,跟他说了地点,一路上就骑在他们身后。
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医院,白素付了车钱,拎着行李跟在白琳的身后。
白琳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感叹这县医院的条件太差了一点,谢崇在楼梯口等着她们,白琳见到谢崇,方才一脸嫌弃的表情顿时就消失不见了,只上前问道:“老谢,你怎么不在病房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谢崇穿着医院的病号服,露出一截浮肿的脚踝,白琳看了只拧眉道:“医生怎么说?”
谢崇看了一眼身后拎着行李的白素,想说什么,见白素摇摇头,也就忍住了,又对白琳道:“八九不离十是肾炎,早上刚办住院手续,下午有两个检查,等护士查了房就去。”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病房的门口,隔壁房间的病人家属正站在门口说话,见白素一个人在后面拎箱子,就笑着道:“你们这闺女可真够孝顺的。”
谢崇只笑着道:“她是我们的外甥女。”
白琳这才往后看了一眼,见白素额头上浮起一层密密的汗珠,却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等他们都进了病房,白素把行李箱放下,她才开口道:“姑母做了一早上的车,还没吃中饭吧,我去食堂打些中饭来。”
谢崇就开口道:“中午打得满头还没吃完……”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白素就已经出门了。
细细一想,白琳也确实不喜欢吃馒头。
谢崇的目光从门口收回,就听白琳拉长这一个脸道:“她还挺殷勤的,不过你别指望我原谅她,当初她跟着她妈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就没打算再认回这个外甥女了。”
“那时候素素才十来岁,她懂什么,孩子自然是会跟着母亲的。”谢崇劝了一句,又觉得这并非三言两语能劝住的事情,索性也不去再提,只笑着道:“让你大老远跑来,本来你放了暑假,应该要好好休息的。”
白琳冷着脸不说话,过了片刻又忽然问道:“不过舒曼也真够可以的,好好的一个闺女,让她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插队,她现在不是司令夫人吗?怎么连自己闺女的工作都安排不了?”
“人家虽然是司令,那也要按规矩办事的,说不定他们也有他们的安排,再说了……插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她如今在康家,还可以插队,要是在白家,就只剩下被批*斗和下*放的份儿了。”
谢崇最了解白琳的性子,不过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肯定是看见白素现在的样子,心疼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索性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白琳叹了一口气,深觉谢崇说的话也有道理,终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开口道:“文婷还想跟着我一起来呢,被我给劝住了,我让她在家好好复习,这次国家要恢复高考的事情,没准是真的。”
“你们收到了什么风声了吗?”谢崇忍不住问道。
“还没有具体的文件,但是学校的学习氛围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而且……我听说一旦恢复高考,考虑到大学新生的教育问题,很多被下放的大学教师和教授,都要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有可能回省城了。”白琳说着,眼底已经闪烁着泪光,她看着谢崇布满了皱纹的眼角,忍不住用手轻抚着他的脸颊道:“老谢,这几年你受苦了。”
谢崇的内心也波涛汹涌,胸口不停的翻滚着,但他只是笑着道:“其实,能不能回省城,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在哪里,我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梦想,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以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去进行这项事业。”
“一定会的。”白琳凝望着谢崇,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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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白素回来的时候,白琳已经把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本来想多带一点东西的,但实在拎不动了,要是再缺什么,一会儿我去你们这县里的供销社看看,有没有卖的。”白琳说着,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谢崇道:“我还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给你收拾收拾呢。”
“……”谢崇接苹果的手顿了顿,只笑着道:“我住的地方还不错,开门就能见到大山,山腰上有个村子,一到旁晚,炊烟袅袅,就像是在世外桃源……”
白琳就白了他一眼,冷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人哪里会给你什么好地方住。”她说着,只又蹙起了眉心,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再弄,终究还是盖不住那日积月累的牛棚里牛粪的味道。
谢崇就笑着不说话,过了良久,才听白琳哽咽道:“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她说完眼泪就哗啦啦落了下来,只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又被谢崇覆上的大掌轻缓的擦去。
白素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敲门进去。
第40章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白素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敲门进去。
白琳很快就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痕,又露出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见白素端着一碗面条进来。
“姑母,食堂的饭菜卖完了,我让大师傅给你下了一碗面条,您先凑合着吃,吃完了我再去把碗还了。”说话间白素已经把面条送到了床头柜上,上面还卧着一颗荷包蛋。
“哟,这面看着不错,还加了鸡蛋,素素也知道你姑母爱吃荷包蛋吗?”谢崇只开口道,又故意看了白琳一眼,那人就轻哼了一声,脸上仍旧是不屑,但她坐了一早上的车,现在早已经饿了,也就不客气的端起面碗吃了起来。
白素见她吃了,只觉得心里舒了一口气,推说有事又出去了。
外头的阳光毒辣无比,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地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斑点,忽然间变得慢慢模糊了起来,但前世的那些回忆却依旧清晰,她想起前世好几次去探望白琳,都被她拒之门外,就连白琳临死之前,也没肯再见她一面,没能原谅她这个外甥女。
而如今,她们总算可以相对平静的出现在彼此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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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谢崇做完检查,医生给出了治疗方案,需要住院半个月,白素本来想在这里陪护,但谢崇说现在白琳已经来了,不好意思再麻烦她,况且考察团这几天就要来了,白素需要回队做些准备,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昨晚许建安还没有答应他到底去不去给考察团当向导,张国庆还等着他的回复呢!
“小许还不知道我住院的事情,你回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告诉他,要是想好了,就去跟张队长说,张队长会跟上头沟通的。”谢崇一边交代着事情,一边又叹息道:“他要是还犹豫不决,你就帮我劝劝他,机会难得啊,不是谁都有跟专家学习的机会的,这关系到他的前途和未来。”
但这个年代的人,谁又能看得见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呢?
白素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其实如果可以,她最近并不想见到许建安。对于自己对他的一腔热情,她分不清是出于前世的遗憾,还是什么……而自己的重生,难道又仅仅只是为了和他再续前缘吗?
尤其是在谢丽君得救之后,白素才发现,其实她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而不仅仅只是改变自己的命运。经历过这样一个年代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遗憾,她不应该只看见自己,而看不见别人……她或许应该用自己现有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
她应该冷静的思考她和许建安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一腔热血的全情投入。
“素素……素素……”白素杂乱的思维被谢崇所打断,谢崇看着她,眼中有些担忧道:“你怎么了?”就连在一旁收拾东西有意无意听他们说话的白琳,也感觉到了白素的心不在焉。
“没事。”白素低下头,深吸一口气道:“我就是在想……应该怎么劝说许建安同志,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谢崇敏锐的捕捉到了这话语中的异样,白素有几次都在自己的面前对许建安直呼其名了,但今天她却说了“许建安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