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哭笑不得,又不想打扰他们,便出街将穆记留在京城的后事办了。
能碰到一个同二十一世纪的朋友一模一样的人,着实在她的意料之外,不得不说,在看到纪川的一刹那,穆安手脚都凉了。
关于天机阁诸位长老内定新代阁主一事,其中夹杂这一段不好的回忆,沈行白不想多提,他同纪川的恩怨,也并非一星半点。
只听他道:“三嫂不用救他,只要别让他死在别人手中,死在我面前我就将他埋在诸位长老沉眠的后山上,也算是给纪老头了却遗憾了。”
“他是个恶人?”穆安随口一问。
“他不是恶人”,沈行白抬眼,说:“是该死之人,我没想到,他还活着,或者说,没想到他会来京城找我。”
穆安:“找你的?”
“我心安理得的坐了他的阁主之位,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不来找我还能是找谁?”
匆匆将人带回了府中,严宽吓了一跳:“王妃,这人?”
“先安置了,里面事情商议完了吗?”
“还没”,严宽一头雾水,随着穆安往里面走,说道:“主子说了,王妃若是想进去,便一同听听。”
“都一早上了,还没商议完?”
“王妃要不过去看看”,严宽咧嘴一笑:“事务比较多,主子交待,可能还得商议许久。”
身边人影一晃,穆安侧头,是沈行白,他习惯性的在腰间摸了一把,掌心空荡荡的缩回来,对穆安道:“等三哥出来,麻烦叫我一声。”
“去吧”,穆安点头,从沈行白愁云密布的神情中就看的出来,他同纪川的恩怨,中间还隔着一块巨石,重重的塞在心坎,进退不得。
往前厅走了两步,穆安左右看了看,不由得问:“近日府中可是有什么大事吗?”
严宽一愣,呆呆的摇头:“没有啊?”
“大家都在忙活什么?为何连巷子破损的墙壁都要重新粉刷?”
“是城中定期修缮吧?”
睁了睁眼,穆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厅堂里,各个窗口都开着,堂上温热适中,众人额角的汗,都是自己过于局促闷出来的。
环视一圈,平静的抿了口茶,萧辞抬眼道:“诸位可还有何意见?”
“后事本王都已修正在册子中,或许没有面面俱到,今日商议过后,在本王这,这章程算是拟订了”,萧辞继续道:“以后之事,便由诸位代劳。”
大家莫名的口干舌燥,茶水就供在手边,却久久没人动。
萧辞全程用商量的口吻同他们交谈,简直随和的不成样子,诸位哪里见过萧辞这一面,一时不敢接受。
等了半天,沈德重看了林学士一眼,林学士身先士卒的对上萧辞期待的目光,干巴巴问出了大家心中之想:“王爷初拟的章程完善备至,若是让微臣等人来拟,必然万分不及,固然是好,可王爷如此这般……将以后的多年之事都交代好,臣等实在惶恐,大梁初定,可千万离不开王爷。”
到了此时,众人才明白,之前的诸多想法皆是他们一厢情愿,哪怕萧辞这次回来,也没觊觎过那皇位分毫。
桌上的册子里,一笔一墨写的不是朝纲之事,是大梁下一代萧氏帝王的半生,是大梁的未来。
这册子瞧着是备了好久的,前面的墨迹远不及后面的深。
林学士低声问:“王爷是要离开吗?”
“大梁已定,本王留或不留对于现在的局势而言,无太大的影响,今日在府中召见你们,这堂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本王的肺腑之言”,萧辞注视下方,道:“之所以今日见的是你们,便是因为你们所有人都是本王斟酌许久才选定的,甚至你们每人的脾性嗜好,本王都一清二楚,堂上所议之事,出了王府的大门,便得藏在心里,于天下局势的细水长流中,一步一印的去做出该有的政绩。”
“王爷抬爱了,臣等何德何能,受王爷如此重的托付”。
“本王相信你们。”
“可是”,宗谬之看了萧辞一眼,说:“皇上现今病重在榻,实在不能忙于政事,王爷托付给我们的只能是皇后腹中的孩子,可孩子一日未诞下,这变数就不能定,王爷可想过宫里会生一位公主?”
眼尾轻动,萧辞抿唇:“本王不在京城,可朝中之事一日也不会落,况且有诸位扶持,为本王省去了不少重务,至于大家所担心的,两日后,便会有答案了。”
“两日?”宗谬之一愣:“王爷的意思是?”
这两日时间,皇后娘娘也生不出皇子啊?
萧辞:“看来,诸位已经没有异议了?”
“臣再斗胆问一句”,沈德重叹气道:“王爷为何要如此匆忙的离京?臣原本还想着,王爷这次回来,就不会离开了呢。”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本王去做”,萧辞淡声:“京中之事,便托付给你们了。”
话落,他坦坦荡荡的一拱手。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齐道:“臣等赴汤蹈火,定不负王爷重托。”
“那便议到这,诸位请回吧。”
待堂上人都离开了,严宽才从院中进来,道:“主子,王妃回来了,回九方居了,还有沈公子。”
“嗯”,坐了一早上,萧辞略显的疲累,动了动脖颈才道:“王妃怕是饿了,让厨房摆一桌饭,把沈行白也叫过来。”
“是。”
——
穆安亲自给纪川处理了伤口,沈行白嘴上不愿,却也没多加阻拦。
屋里面,飘出阵阵的药香,一点都不苦,是清冽的,沈行白就知道,穆安给的,一定是上乘的好药。
坐在廊下的窗口处,沈行白低头扣着掌心,脑海中一帧一帧的闪过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记忆。
他唇色微白,此刻心完全静下来,便觉得不可思议,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纪老死了,在死之前也没见到纪川最后一面,他想,幸好没见到,不然该死不瞑目了。
王府的下人在里面照看着,只听到了微骇的唏嘘声,沈行白没进去看,不知道纪川浑身的骨头到底还剩几层皮包着。
多么凶戾的一个人,落到如此境地,算是报应吧?
他还愣着,下人从里面出来,忙不迭道:“沈公子,我们帮你的朋友把衣裳都换好了,人还没醒呢,伤口很重,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他不是我朋友”,沈行白淡淡瞥了一眼,起身道:“辛苦你们了,下去吧。”
“那沈公子有事叫我们。”
床上的人连呼吸都没有,薄薄的被褥盖到了胸口,脸上的血迹也已经擦拭干净,面色比死人还要白几分,宽大的袖袍下空荡荡的,若不是露出来的十指,都怀疑此人无臂。
“既已成这副模样,为什么还要回来呢?”立在床前,沈行白阴沉道:“活着还不如死了。”
说完这句话,心里的气好像解了一点,王府是新建的,无人的屋子里都比较空,他便席地而坐,平视着双目紧闭的人,一字一句的兀自说着:“你回来迟了,纪老已经死了,就葬在无垠山,他后半辈子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现在差不多已经成一堆白骨了。”
“我……知道……”
骤然瞠目,沈行白眼尾的皱纹都凝在了一起,床上的人断断续续的回应着他,说了三个字。
若非挨的这般近,沈行白都听不到。
就这样冷了片刻,纪川费力的睁开双眼,刺眼的光给了他真实,这是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不用承受身体的痛苦,能睁开眼看光。
沈行白浑身僵硬,看着纪川偏过头,那双沉在记忆里的瞳像幽灵一般的扼住了他的脖颈,快要将他活活勒死。
“师…弟”,纪川喘息一口,一动不动的盯着沈行白,说:“谢谢。”
禁锢移开,沈行白一瞬间比虚弱的纪川还无力,他倏然起身,俯视着床上的人,冷道:“别恶心人,谁是你师弟了!”
“罢了”,纪川笑不出来,尽量让干裂的嗓子听起来正常,说:“你不喜欢,那我……师哥就不说了。”
沈行白紧紧的攥着拳头。
“师哥去过无垠山了,看到了碑,还有你留下的酒,可惜了,被雨水污了,没来得及喝一口。”
汗毛倒数,沈行白瞪着他:“你还做什么了?”
用尽浑身力气,床上的人才笑出声:“你不用担心,我没挖老人家的坟头,就陪着他坐了会,就一会。”
“你怎么上去的?”
“想去,自然有的是办法,几个弟子发现不了我的。”
沈行白冷笑,嘲讽道:“那么厉害,还能被人打断了腿,真是佩服。”
“腿本就是断的”,说到这,纪川眼里幽光一闪,低低道:“运气不好,成了一个废人,才被人欺辱了。”
沈行白不想听,他走进床前,想一把将纪川提起来,问问他:“为什么要害人……”
仅仅一眼,纪川就知道沈行白在想什么了,时隔多年,哪怕他成了废人,他还是自觉高了师弟一筹。
纪川无端有了满足感,他笑了一下,道:“师弟的容颜同以前一点都不像了,师哥还是喜欢第一次见到的你,多纯粹啊。”
沈行白面色冰冷。
他是幸运的,母亲离世那年,沈行白一度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来,冬天雪地的,穿着单衣跑到城外去祭拜,差点被冻死在了雪地里。
幸好被人捡了回去,保住了小命,这个人就是——纪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