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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一步,阿素眩晕了一瞬,便有人从后扶住她的腰身,手掌很稳,声音却依旧冷淡。
    “仔细些。”
    阿素回眸,正见姜远之神情不耐,见青窈已扶住她,一下松了手,是嫌弃的样子。
    阿素不由带上歉意,轻声道:“多谢你。”
    姜远之哼了一声,并未答话。阿素依旧有些头晕,青窈扶着她重回车中休息。然而不一会,牛车竟然自行动了起来。
    阿素强撑着靠近车窗,正见他们已启程往回走,距离粥厂与饥民都越来越远。望着骑马行在牛车一旁的姜远之,阿素迟疑道:“这便……回去了?”
    姜远之嗤道:“不回去,是想将命丢在这里吗。”
    他说话总是如此噎人,阿素只能默默缩了回去,车厢之中燃着馥郁的白檀,似乎能荡涤一切恶秽,和李容渊身上的气息有些相近,仿佛他就在身边一般,阿素沉沉阖上眸子。
    腹中的孩子似有感知一般,一点也不闹,让阿素睡得安稳。
    再醒来之时牛车已停在兴道坊,有万骑的护卫,王府之外静谧而安全,与城东光怪陆离的饥民聚集地如同两个世界。
    扶着青窈下了车,阿素方松了口气。回到王府之中,姜远之负手而立,望着暗淡的天际淡淡道:“如今可放心了罢。”
    他没有看向阿素,阿素却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心中赧然,原来姜远之知道自己并未完全信任于他。
    见他心情不坏,阿素试探开口道:“今日你为什么说,这些粮是魏王殿下送来的?”
    姜远之瞥了她一眼道:“难不成要说是你送的?”
    阿素再次被噎了一回,不服气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
    姜远之倒像来了兴致,仔细打量着她,笑道:“知道什么?”
    阿素沉声道:“你是为了笼络人心,引导长安城中的舆论。”
    然而这么说似乎又太功利,阿素正想改口,却听姜远之道:“不错。”
    见他承认得坦然,阿素微微睁大眸子,小声道:“引导舆论是为了造势,你是要……帮他夺嫡。”
    如今太子尚在,这话出口实有些大逆不道,然而除了这个可能,阿素再想不出姜远之这么做的理由,果然,姜远之闻言神色未变,眸色深深道:“难道你不想,殿下御极,而你母仪天下,元家腾达指日可待,难道你竟不愿?”
    在他的逼视之下阿素并未后退,心中却有些乱,她并非没有想过终有一日李容渊要为万乘之尊,然而如今看来这一切实是要构建在无数人的鲜血之上……
    她轻声道:“我不求这些,帮助那些人也并不是为了这些,只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想活下去,你从未经历过那样的感觉,不会懂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姜远之蓦然怔住,望了阿素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阿素抬眸望着他道:“那你呢,于万人之上,难道你不想?”
    姜远之并未答话,阿素轻声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求的真正是什么?”
    姜远之转过身去,月光透过窗棱落下,他的背影有些寂寥,阿素只听姜远之淡淡道:“我已说过了,我要的是这天下。”
    阿素屏住呼吸望他,姜远之道:“活着固然重要,然而个人却是渺小,在更伟大的事业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被牺牲,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
    说着话时,他整个人浸没在融融的月色之中,阿素敏锐道:“所以……你甘愿为旁人铺路?”
    姜远之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没有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也不必疑心试探。”
    阿素还欲再言,姜远之却沉声道:“你该休息了。”
    是不容反驳的语气,阿素不好与他强辩,转身而去。
    梳洗沐浴之后,阿素倚在榻间久久难眠,阿娘已离家两夜,不知宫中境况如何,阿耶与阿兄皆在南城,也不知战况如何,而李容渊……想到他,阿素一颗心蓦然收紧了,不知他星夜兼程,能否赶得及返回长安。
    像是体会到她的心情,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地挣动起来,阿素抚着小腹努力安抚他们,心中却不由害怕起来。
    此时外间却忽然传来敲门声,睡在她榻角的琥珀披衣起身,点起一盏灯道:“是谁在外面?”
    只听有人低声道:“姜令丞命属下送来这个。”
    琥珀走到侍女屏之外,推开隔扇,小小地“呀”了一声,阿素刚有些惊奇,便听到一连串轻捷的脚步之声,接着一个白影便窜进了她的怀中。
    是白团子,许久不见它似乎长大了许多,一下蹿进阿素怀中,用力舔着她的指尖。
    阿素心中极惊喜,这是她从小养大白狐狸,去年开春大约是发了情,自己跑了出去,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还伤心了好久,却没想到竟然它又回来了,也不知是怎么被姜远之寻到,送了过来。
    白团子似乎长大了一圈,鬣毛蓬松,也不怎么像狐狸了,然而将它抱在怀中,阿素却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也不那么焦虑。埋在白团子又长又暖绒毛之中,阿素沉沉睡了去。
    无风之夜,月亮升至中天,却很快被云翳隐没,天空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阿素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白团子蓬松的尾巴将她环住,阿素很快被安抚下来,并未觉察到天空中飘起雨丝,不过片刻便转成倾盆大雨。
    太兴宫,紫宸殿,连幅的帷幔之后漫着沉沉的经咒之声,几乎盖过了殿外的雷雨声,连夜传召入宫的僧人在殿中除秽,景云帝却依旧没有好转。
    望着曾经高大魁梧的兄长枯瘦的样子,苍白的面上带着病热的潮红,安泰心中不由酸涩。他是她仰慕的兄长,她也憎恨过他要夺去自己丈夫,然而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知道他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一切化归于无,唯一能剩下便是血脉的依存。
    她试图去了解他,才发现自己对在皇位上端坐了几十年兄长了解甚少,比如她只隐约知道他在弥留之际呢喃的是那个高昌女子的名字,然而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往,她更不知道,原本身体尚好的兄长如何被折磨成如今的样子。
    窦太后原本抱恙,经此事一激,旧疾复发,却还勉力支持,情势岌岌可危,望着阿娘日渐失去生机的面容,安泰用力捂着唇,才使自己不至于痛哭。
    她知道她不仅将失去兄长,也将失去娘亲,元子期戍守南城,她不能倚靠他,更不愿他分心,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三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安泰从未有一日如今夜般坚强。
    冷颜望着殿中瑟缩的宫人,安泰已命金吾卫统领彻查,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又究竟怀有多大的仇怨,要假扮宸妃,要将景云帝永远困在不堪回首的梦靥之中,日日经受折磨。
    然而两日来安泰并没有得到答案,景云帝的身体却再拖不下去。殿外一道惊雷炸响,大雨倾盆,终于压过了殿中的诵经声,安泰知道,也许就在今夜。
    御榻之上的男人已药石罔顾,他发着高热,嘴唇干裂,然而灌不进一滴药汁,尚药局的医正们跪在殿外,安泰握住他手,轻声道:“要……传谁入宫?”
    庙宇倾塌,祖业却无以继,安泰知道兄长对太子并不满意,也知道侄子们的野心,兄长已早有抉择,甚至曾经有许多机会,她不懂他在犹豫什么。
    被她的声音惊扰,景云帝终于睁开眸子,似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曾经炯炯的眸子中泛起白浊与红丝,他虚弱自语道:“朕终究……是自私的。”
    安泰更加用力握住他的手,景云帝却似她并不存在一般,仿佛浮在虚空之中,他断续呢喃道:“他阿娘……只愿他平安顺遂,并不想……让他像如朕一般,然而朕却不得不将基业交给他,终究……要违逆他阿娘的心愿……”
    说罢,景云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御榻上的锦缎溅上鲜血,安泰却已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李容渊即位,这并非意料之外,泪水却止不住涌出来,安泰努力压抑心情,她知道如今并不是哭泣的时候,平复下起伏的胸膛,她为景云帝顺着气,低声吩咐道:“传中书门下几位阁老入内。”
    随侍在一旁的华鹤即刻去了,不多会,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与门下侍中等几位宰相皆入内。
    景云帝已说不出话来,安泰将他方才的话意重复了一遍,众人面上神色各异。安泰知道他们各怀心思,淡淡道:“按陛下的意思,如今应先拟一道敕书,废去二皇子太子之位,之后再拟一道制书,传位于魏王。”
    此言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与李容渊关系紧密的几位宰相即刻附议,中书令崔泯却冷颜不动。安泰知道他因得罪过李容渊,自然不希望魏王即位,只是她并不在意,只以眼神示意,一旁的金吾卫将军忽然上前,斩断了御案一角。
    崔泯面色发白,厉声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安泰道:“如今我代皇兄行令,若有违抗,有如此案。”
    崔泯面色发沉,身后却涌出两名金甲武士,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不消片刻,连声息也无,殿中诸人皆背后发凉,知道崔泯这一去,恐怕无回,安泰环视一圈道:“还有谁有异议?”
    再无人敢言,不满的极少数疼,也只能在心中腹诽,恐怕因为魏王做了长公主的女婿,才得青眼。
    安泰并不理这些误解,只将景云帝的手收在身侧,以锦衾盖好,拭去眼泪道:“皇兄最后的心愿,阿妹定会代你完成。”
    只是景云帝已听不见她说什么,高热令他失去神智,只沉浸在梦境之中,垂着头颈,干裂的唇泛着灰。
    安泰不忍再看,命内侍看护好景云帝,她蓦然起身,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然而就在她离开御榻一瞬,帷幕之内忽然想起渺茫的歌声来。
    安泰不由转身,却望见了一个极美的影子。
    她一身红衣,如同浴火而来,景云帝也被歌声唤醒,回光返照般望着她,呢喃道:“娜纱。”
    他努力向她伸出手去,仿佛要留住她,然而永远只差一个指尖,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他的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在最绝望的时刻,她忽然俯下身,一字一句,轻声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这仿佛是击垮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心在痉挛抽搐。
    安泰手足发凉,却最终醒悟,她厉声道:“抓住她。”
    金甲的武士顿时涌了进来,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就在她无路可逃之时,大殿的架梁却突然垂下一道绳索,勒住她的腰,将她提了上去。
    金吾卫将军带人追至殿外,却与一个使弯刀的男人交手失力,却终被他携红衣女子逃脱。
    安泰顾不上殿外的情况,用力将兄长扶在怀中。
    然而他的表情却回归平静,只是面上泛起死寂的灰白。
    安泰用力握住他无力垂下的手,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
    大周的第三位皇帝殡天,旧的时代结束,新的时代开始。
    太兴宫悄无声息地封闭,西京却尚在沉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人得知这一夜发生了什么,直到这座百年都城,再次迎来新的主人。
    第159章 159   惊变
    阿素喘息着惊醒。
    李容渊血淋淋的脸清晰可见, 阿素紧紧攥着薄衾,帐外传来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提醒她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白团子还偎依在她身边在打盹, 阿素轻轻唤了一声,榻角的琥珀起身打起珊瑚帘,外间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金盆面脂等物, 原是到了伺候她洗漱的时候。
    梳妆完毕, 阿素唤过罗长史打听,方知姜远之一早便出了门,如今不在府中。
    她略微思忖了一番,命陈统领护着自己,再次向城东的粥厂去。
    一来昨日的粳米想必已经分完, 要在送去些, 而来她已十几日没有李容渊的讯息了,心中不由有些忧虑。粥厂旁是东市, 聚在那的商客最是灵通, 兴许有什么消息。
    傍晚时刻阿素回转, 却发觉姜远之已在王府之外等着她了。
    他面沉如水,阿素心中有些发怯,好在姜远之未责她,只是转身径自迈上石阶。
    一入正厅,阿素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姜远之今日她的发现。
    前几日赵王府中常有异邦宾客出入, 而近几日却朱门紧闭。
    阿素只觉得怪异, 与李静玺平日张扬的行事风格不符。姜远之闻言却没有太过惊讶,淡淡道:“原来是他。”
    阿素不明其意,姜远之却未在解释, 只嘱咐她这几日不许随意出门。阿素这次倒乖乖应下了,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事,她抱过白团子道:“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姜远之道:“见它在王府外的树梢扑雀,有些眼熟,便抱下来了。”
    阿素未料到姜远之竟如此细心,还记得白团子是她养的。正思索间,姜远之继续道:“这小东西有些灵性,你救过它,想必如今是来报恩的。”
    阿素闻言好奇道:“灵性?”
    姜远之挑眉道:“你以为它是什么?”
    阿素有些茫然,捏着白团子后颈皮将它拎起来,看它呲牙的样子,小声道:“难道竟不是狐狸?”
    姜远之蹙眉道:“它是腓腓。”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一般,姜远之循着牙签取下一卷书在阿素面前展开,上面,阿素只见其上载道:“……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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