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是木制的,占地颇广,四角还有望楼,索伦人的希愣柱面积不大,男女老幼都躺在一起,着实不方便,而尼堪的院子就不一样了,有多个房间,唯一不方便的是那里成日里叮叮当当的,原来还是尼堪的作坊所在。
原本尼堪兄妹也是与阿吉夫妇、岳讬、宜尔哈挤在一起,后来觉得不太方便,跟阿吉说过之后兄妹俩便搬到了河边的木屋。
就在尼堪兄妹在房间里说话的时候,院子里一间房舍也有两人正在说话。
院子是典型的中式院落,除了没有用砖瓦,其它地方也没什么两样,两进的布置,前院依旧在叮当作响,后院却是一片宁静。
这日,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不过在外面依旧待不住,后院最大一间屋子里,正中却有一道黑黑的铁皮管子架在地上,管子一直通到屋外,连着铁皮管子的是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一把黑乎乎的水壶。
炉子周围铺着一层厚厚的松毛,松毛上盖着鹿皮,此时炉子旁边正坐着两个老人,都约莫五六十岁。
两人都是汉人打扮,挽着发髻,不过一人身上穿着羊皮袄子,面容慈祥,此时正抓起水壶将它移到地上,然后用火钳将一块黑乎乎的煤球加了进去,随即将水壶架上,将炉子的火门封上。
由于炉子的存在,屋子里的气温顿时比外面暖和太多,水烧开之后,那老头便起身拿起两个瓷杯泡了两杯茶。
做完这些,这老头便盘腿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铜质的烟袋以及一个小布包,打开包了数层的布包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切得细碎的烟丝放到烟锅里,用火绒点燃后美美地吸起来。
另外一个老头也是须发花白,不过却是一脸清癯,他的右眼帘下面隐隐有一道伤疤,原本正在火炉边上闭目养神,此时闻到了烟味,倏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对三角眼,精光四溢,估计此老年轻之时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油迹斑斑的棉袍,棉袍还是对襟的道袍形式,他眯起眼睛看了那老头一眼,“老孙头,你这烟丝竟然还没用完?”
“嘿嘿”,那老头笑了一声,“不怕,有尼堪呢,没了他会去喀尔喀帮我置办”
“哼!”,那老道听到“尼堪”两字哼了一声,“他对你倒是孝敬!”
老孙头依旧笑嘻嘻的,“孙老头,你如果想吸,我也可以帮你置办一套行头”
原来这两老头都姓孙,不过那穿羊皮袄子的老头俗称“老孙头”,那老道俗称“孙老头”而已。
孙老头一听此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去年这时候你那烟锅没磕干净,差点遭了火灾……”
老孙头也笑道:“咱俩大哥不用说二哥,你帮着尼堪做火药,今年上半年的时候也不是差点将这屋子掀了?”
“你……”
说起来这两个姓孙的汉人老头都颇有些来历。
老孙头原本是大明边境的一个铁匠,被蒙古人寇边时掳到漠北,辗转来到了尼布楚大草原的霸主茂明安蒙古部,在茂明安部大台吉车根手下做工匠。
三年前老孙头发了一场疾病,眼见得要一命呜呼了,车根生怕是传染病,赶紧将他丢在北边的尼布楚河边让他自生自灭。
在他奄奄一息时碰到了阿吉、尼堪父子,在尼堪的精心救治下竟然侥幸将他救活了,后来又让乌扎部一个寡妇跟了他,如今老孙头可是儿女双全,那寡妇的儿子也跟着他打铁、做木匠活计,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尼布楚一带煤、铁都不缺,在老孙头的指点下,乌扎部让族里十几个半大小子跟着他学着打铁,如今部落的铁器倒是异常富足。
不过老孙头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凭着自己那几下是打制不出那样精致的长刀的,那还是尼堪告诉他新的冶铁法子后用上了新的铁料打制的,如今族里的精壮用的都是长四尺、刀柄一尺、用“包钢”技法打制的唐横刀。
横刀既可劈砍,还可直刺,乌扎部在这尼布楚大草原的北端可算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最近尼堪腰间常挂着一物,若是后世来的人便一眼瞧出那是短铳,不过眼下的人却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一件饰物。
尼堪手中那柄短铳,是他自己琢磨、打制的,尼堪在后世学的是机械制造,平时又爱琢磨古代机械,自从建了这座院子后,他与老孙头一起打制了不少机械,其中有几架大型的用木头、铁料拼成的机械,尼堪称之为“机床”。
那短铳便是在机床上制作出来的,原本打制短铳是遥遥无期,不过尼堪在用耐高温的黏土制成简易的坩埚练出能制作簧片的钢片后一切便不成问题了。
“师傅!”
两人正斗着嘴,只见门帘掀开了,进来一位少年,正是牧仁。
“牧仁,何事?”
“师傅,徒儿在打制铁管时始终不得法,还请师傅再去指点一下”
打制铁管是尼堪最近给他的任务,说实话老孙头以前也没打过,也不知尼堪用此管来作甚,只是说了长度、厚度等,便让他们摸索着试制。
老孙头听了便将旱烟袋搁在地上出去了,孙老头见了便将那烟袋拾起来吧嗒了一口,吸着吸着竟觉得十分惬意,便不停地吸起来。
孙老头倒不是好这口,不过眼见得尼堪为了老孙头这一爱好经常不远几百里到喀尔喀的乌尔赫特去向那里的汉商淘换烟丝,心里着实不得劲,嘴上虽然硬着,内心实际上早就想抽起来。
与老孙头不一样,孙老头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道士,还是在中原犯了大罪的道士,后来逃到大板升城继续从事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由于生性倔强,又得罪了大板升的长老,不得不再次逃亡,这一逃便逃到了这极北之地。
幸好碰到了尼堪,否则他老死在这荒山野岭里也无人知晓,这时候的道士大多文武双全,又多半会医术,还会炼制一些丹药装神弄鬼,尼堪便是看中他这一点让他留在部落里,主要是行医,尼堪去年决定要炼制火药,便让他这个二把刀上马了。
尼布楚附近,有黄铁矿,还有多处几乎衰竭的盐湖,尼堪亲自调查过后便知晓其中有一个小的几乎干涸的盐湖其实就是一处硝田,这可让他大喜过望,黄铁矿可以用来炼制硫磺,硝田可以炼制硝粉,如此好的条件自然要充分利用,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于是在尼堪的指点下,孙老头亲自操刀,除了行医之外,炼制火药便是他的主要工作,炼硫、炼硝这两样其实在天工开物上都有记载,尼堪在后世可是详细地阅读过,加上自己的一些知识,炼制出来的火药还要强过大明的。
其实尼堪对孙老头也不错,对于他需要的草药除了在山林里采摘,还不时前往乌尔赫特采买,还忍受着汉商的盘剥用貂皮给他换回来。
不过孙老头却还是有心结,草药那是“公中之物”,而那旱烟却是“个人嗜好”,两者能一样吗?
不过他这人却有一宗不好之处,那就是从来不肯主动提出一些要求,还喜欢与老孙头抬杠,去年尼堪说要给他也置办一套却被他拒绝了,如今见老孙头吸得美美的也是心痒难煞,不过却不想说出来,若是说了,岂不是落了老孙头的下乘?
他那道袍的左袖口内侧绣着一朵白莲花,如今已经是油迹斑斑,几乎变成黑莲花了,这朵莲花,在中原一带可不敢随便示人,在大板升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露出来,不过在这极北之地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展示出来。
不过当时尼堪见到了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孙老头当时也是吃惊不小,此子不到十五岁,虽然长得俊秀些,不过却从来到过大板升,更别说汉地了,怎地对此物如此敏感?
尼堪自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只是说:“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在袖口绣一朵白莲花,着实好笑”
以孙老头的精明,自然知道他是胡诌,不过后来尼堪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慢慢地他也忘了。
不过等到尼堪渐渐地在医术、火药、器械等方面露出了他那与“索伦蛮子”身份不符的天赋后,不管是老孙头,还是孙老头都有些诧异,等他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话之后两人更是惊为天人,便死心塌地跟着他干了。
年过五十,孙老头以往那种想做一番“惊天动地”大事的心情慢慢消退了,在这漠北安安稳稳渡过一生也算不错,可惜不能魂归故里,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件憾事。
“扑”,孙老头正在神游天外时,门帘再一次打开了,这次来的是尼堪兄妹,孙老头此时还拿着老孙头的烟袋吧嗒着。
尼堪见了笑道:“孙老头,前不久我说要给你打一副你还说不要,如今怎巴巴地用起孙老爹的了?”
孙老头见被尼堪识破了也不着恼,淡定地将烟锅在地上磕了磕,“我说尼堪小子,我和老孙头都是上了年纪的汉人,怎地你叫他孙老爹,却不顾尊卑叫我孙老头?”
尼堪一怔,心想自己不是叫了许久嘛,也没见你不满,怎地今日却发起了牢骚?
“那您说我应该叫你什么?”
“唉,孙老爹已经被老孙头抢走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他争了,你今后就叫我孙老伯吧,老伯也行”
“行,成交”
见孙老头一本正经没有说话,便忍住笑意说道:“孙老伯”
孙老头这才笑道:“算你识趣,这样吧,这样的烟具我也要一套,不能让李老孙头占了便宜”
尼堪在怀里摸了一下,取出一支与孙老头手里一模一样的烟具。
“老伯,早就给你备着呢,就怕你不要”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