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克之恍惚觉得屋中炭火的热气太足,连被雪覆盖的院中都像夏日,自己整个人浑身发烫。
楚蓁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自是瞧出他右腿不便,右手仿佛也无力,好在人还算精神,虽瘦了好多,脸颊一丝肉也无,但眼神深邃明亮,头发梳得齐整,衣裳穿得也暖和,可见这些日子过得尚可。
真正见了人,她的一颗心彻底放到实处。
那老者瞧着少爷呆呆地看着来的客人,正有些疑惑,旁边楚祎咳了一声:樊将军,外头天寒,可否进屋说话?
樊克之脸上不自在的红了红,忙侧开身子,动作急,差点绊倒自己,多亏楚祎眼疾手快扶住他。他眼神黯了黯,再抬头又带了笑将他们往屋里请:是我疏忽了,贤弟还有快些进来,暖和暖和。他咬了咬舌尖,稳住心神,不再看楚蓁。
楚祎吓了一跳,他气樊克之任退亲流言疯传却不发一言,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看样子,以后都不能再上阵杀敌了,这对于一个曾叱咤风云的少年英雄是何等残酷,而他却如此平静,足见内心之坚韧。
屋内只有一个褐色劲装的少年,手忙脚乱地煮茶添水,只是仿佛被烫到了手,正鼓着脸呼呼的吹着手背。见客人都进来了,委屈又懊恼,差点将茶盏碰到地上。楚蓁看了碧春一眼,碧春笑着上前道:
我家姑娘喜欢我泡的茶水,这位小哥暂且歇歇,容我泡上一盏好吗?
那少年眼睛立马瞪得溜圆,觑了樊克之一眼,见他无奈点头,忙如释重负地远离了茶桌。碧春抿嘴笑了一下,上前取茶、烫杯、泡茶,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那少年张大了嘴,连连惊叹。
樊克之摇摇头,请楚祎姐弟在正屋右边的红木椅上坐下,拱手寒暄:自从回京,还未见过贤弟,昨夜大雪,还以为贤弟不会登门了。楚祎挑了挑眉,冷了脸:樊将军客气,若我不来,想必将军更加欢喜。
樊克之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自是心虚,无声地扯扯嘴角,楚祎却不再看他,只低头专心看茶盏中澄黄的茶汤。
屋内气氛突然冷了下来,之前泡茶的少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上前劝解。
楚蓁解了斗篷,拉拉楚祎的衣袖,楚祎斜了樊克之一眼,高声自语:方才进来时,院中的梅林有几分意趣,那个谁,你陪我去林子里逛一逛吧。被指到的少年初时茫然,待明白叫的是他,忙看向樊克之。
樊克之纠结片刻,朝他点点头,他便笑嘻嘻上前,拉着楚祎就往外走:公子,不是我说,别看咱们院子这几颗梅树不起眼,但它们可都是千金难得的珍品噼里啪啦,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碧春为樊克之与楚蓁续了茶,便也出了门。
屋中只剩他们两个,樊克之却不敢看她。他受伤后畏寒,屋里炭火比以往足,这会儿却让他苦不堪言,背上的汗怕是连中衣都湿了。屋外几人的谈笑声传来,更显屋内沉静,樊克之觉得比两军对垒他带人前去暗探还要难熬。
元哥哥,疼吗?楚蓁见不得他难受,轻轻开了口。
樊克之一惊,好在他脸上镇静:还好,皮外伤,打仗,在所难免。
楚蓁见他不敢看自己,心里难受,再开口已带了鼻音:这几年,苦吗?
樊克之听她语音沙哑,心中一痛,年少时,他就见不得她哭,犹记得她父亲的丧事,她哭得肝肠寸断,他当时恨不得杀光突厥兵。可现在,却是自己把她弄哭了。
不苦,比起在战场上丢了命的兄弟,我这算什么苦?他粗声道。
楚蓁不知为什么,自己好久不流泪了,如今见了他,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为何不敢看我?你是不愿再见我了吗?她嗓子嘶哑起来,说话间开始抽噎。
樊克之倏地抬头,眼中黑沉沉的见不到边际:怎会?我既已回来,日后自会常见。他想上前为她擦掉眼泪,可是他突然想到,今日要跟她做个了断,让她另嫁他人,生生忍住了,忍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楚蓁瞧着他手背上青筋毕露,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你想退亲?
樊克之偏过头,声音冷了下来:是。
楚蓁又往前了一步:这是你的真心话?泪流得更凶了。
樊克之头更低:对。
楚蓁再往前一步,站在樊克之身前,葱白的手指抚上他的肩头,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元哥哥,只要你抬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对我说我要你嫁给别人,与别人生儿育女,相守白头,自此忘了我,我便嫁。说完,已泣不成声。
樊克之全身每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脑中有个声音不断重复:告诉她,快告诉她,不然,她不会放弃的。可他张大了嘴,嗓子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始终不能把头抬起来,看着她漂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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