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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来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能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坚持爱你的上官婉儿,而不是现在这个……”公主府中,她取下了风铃。寂寥的夜晚无声无息,只有这句话在耳边萦绕。来生,来世,那么远那么晚那么冷。为什么要我等来世啊?就今生,不好么?我等你,就今生。[r1]
    陪葬的陶俑已经订好,出于名家手笔,等的时间要长一些。壁画的内容弄些什么,按理说,也就是仪仗之类。她却不住地想起吴道子的画,眼前依稀浮现儿时玩耍之景——漂亮的眼和秀气的面庞,回过头对她笑着。如果能画在那里,也许九泉之下,婉儿回忆起当时种种美好,不会过多怪罪她吧。
    是她,她没能保护好婉儿。[r2]
    七月二十日,李隆基登上承天门,正式受了太子的册封。那天太平没有去,却也没有多管,她是想离开了。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r3] 。不出一个月,集州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李显的二儿子李重福,兴兵叛乱,直逼东都洛阳。要说如今李显的儿子,只剩重福、重茂二人——重茂作为废帝,已经软禁宫中许久,以防人家打着他的旗号作乱。而重福,也被皇帝一纸诏书从迁往集州,防止他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李旦这个皇帝,最大的软肋,就是有违法统。按照宗法继承制度,既然还有两个侄子活着,李旦就没有继承权。特别是重福的想法简单: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太子,就是因为韦皇后的打压。景龙三年的祭天大典,所有的地方刺史都去了,连百姓都得到大赦的恩赐,唯独重福不得离开本州半步。父亲驾崩,韦皇后也特令不准奔丧,还派人过来监视他,弄得重福还挺委屈。如今韦逆已死,没人再迫害他了,回京接班顺理成章。他是李显在世的长子,比弟弟重茂更有资格做皇帝,何况一个叔叔李旦。想法有了,身边几个小人野心家再一撺掇,让他觉得自己天命众望所归。重福拍案而起,从去集州的路上改道,直奔东都洛阳。
    在洛阳,他找到了妹妹的驸马[r4] ,联络守卫洛阳的左右屯营,准备兵变。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洛阳县令很快察觉不对。看着本该去集州的重福,在洛阳驸马的宅子里进出,怎么看来都有问题。这人暗中去驸马宅子探听消息,很快看见重福大摇大摆出来,他赶紧一路狂奔,到洛州长官那里报信。官员们没有任何准备,个个吓得面色惨白。关键时刻站错队,可是要死人的。他们官印乌纱帽都不要了,直接四散奔逃。
    千钧一发之际,洛州长史[r5] 站了出来。他为同僚的窝囊不齿,国家被这些家伙把持,早就完蛋了。于是他慨然担负大任,坐镇指挥,调兵遣将。同一时刻,李重福已经打出旗号,沿途发动群众。他用的是这样的话术:“我是先皇的长子,理应做皇帝的。如今朝中坐着的那位,不是正统。他上位不仅诛逆党,竟也把上官昭容杀害,那可是反对韦逆的有功之臣。滥杀忠臣,可见此父子二人心术不正,早有阴谋。说不准先皇的死,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我李重福要为先皇报仇,一雪前耻,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现在打到屯营去,动用兵力,包围洛阳,愿意跟随我的百姓,事成之后,都有封赏!”
    这番游说有理有据,又能激起民愤,果真忽悠了不少百姓。重福的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浩浩荡荡,往左右屯营而去。若屯营士兵也被这巧言令色打动,洛阳就彻底沦陷了。这么一个政治军事重镇失守,政变便成功了一半。
    害就害在重福人马混杂,沿途还不停吆喝,队伍行的太慢。一位出门办事的侍御史[r6] 撞见大军,赶紧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往屯营冲去。刚到那里,他召集将士,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谯王重福无故入都,犯上叛乱。他本是戴罪之身,没有继承权,希望士兵不要被他蛊惑。再者,军队若能趁机坚守立功,不愁往后荣华富贵。
    一番话下来,很快稳定了军心。这位侍御史是个人才,出了屯营,赶紧找到皇城使关闭城门,严加防守,万万不能叫重福入内城。这当口,重福的大军也赶到了。他在底下“深明大义”又说了一通,无奈屯营士兵早有预料,只顾着往下放箭,丝毫不理会重福的策反。拿不到屯营的兵,他只好临阵更改计划,强攻皇城。不料皇城此时大门紧闭,更是难啃。他心下焦急,命人火烧城门。还没点着柴草,洛州长史调的兵来了,从背后猛攻。这一下腹背受敌,彻底没辙,李重福只有夺路而逃。很快,在洛州长史拉网式搜捕下,他走投无路,投水自尽。
    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前前后后不过十几日,便落下帷幕。李旦下令,将重福尸体寸寸斩断,以示惩戒。他将废帝重茂发配到更远的边疆,派人羁押起来,最大的两个威胁便有了着落。看来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了。任用名臣姚宋,重振选官以后,一时间朝廷风清气正,时人以为有贞观永徽之风。
    大唐步入正轨了,他这样想。他儿子李隆基也是如此。
    谁都没想到,重福的叛乱虽然很快平定,却像引燃了一根导火线。从前追随婉儿的学士门生,本就对李隆基杀人多有不满。她死后,看似个个默不作声,却都是忍耐着,维持爆发前的平静。重福打出“滥杀忠臣”的旗号,如同压上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坐不住了,他们站起来了。
    以臣下微薄之力,对抗皇帝与太子,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有默契似的,聚集在昭容别院之中——那是为婉儿停灵的地方,素白的绢带飘扬着,中央是樯木棺板,纹若槟榔,味若檀麝[r7] 。那也是数月前,他们七嘴八舌又众口一词,喊着“昭容乃真国士”的所在。
    皇家没有为婉儿正名,更未承认错杀的失误。最最要紧的一点,是未给诏葬的礼遇,以及与之配套的卤簿、监临、赙赠、手力,全都一无所有。这种态度过分模糊了,似乎一半默认,婉儿就是该杀的逆臣。
    他们静静站在那里,累了就坐下等着,不吃不喝,请求太平公主为她主持公道。
    他们的诉求很多,除了礼葬,尤其是太子李隆基,一定要他出面罪己,担负起错杀忠臣的罪过。不为名为权力,也非夤缘攀附,院中士人无畏的神情,与曾经毫无二致。太平站在这里,望着满院的人,初秋的太阳还有些许余威。他们静静看着她。
    “我不是没想过全身而退,可惜,出不去了。”
    记起遗信里的话语,她真真切切体会到婉儿的心境。众人都在盼着她做救世的王,正如现在要求自己做正义的审判官。出不去了。
    “诸位莫急,复位昭容与礼葬的事,我已与陛下说过,中书也批下了。朝廷承认上官昭容归心李唐——”
    “太子该出面请罪!”下边有人喊。
    “朝廷只复昭容,礼葬和赠与一点都无,怎能如此敷衍!”
    “分明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抹杀昭容的功劳!”
    太平做了个压下的手势,众人声音不自觉低下去,仰头望着她。她面色很冷,没有丝毫慌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诸位的心境我明白,本殿向来敬慕昭容,又何尝不想如此。如今停灵不过四十余日,墓葬才修一半,时间还久。诸位请放心,我为她主持丧礼,该有的,都会争取来。”
    底下嘀咕一会儿,多数人还是不肯走。毕竟在他们眼中,太平是政变主谋,更是太子亲姑姑,要为自己遮丑的。如今这样说,不过想把他们搪塞过去罢了。士子们在院中静坐,轮番过来请愿,弄得她吃睡更不好。
    此时接到了朝廷文书:有司已定,上官昭容于八月二十四日下葬洪渎原。
    她一个激灵,八月二十四日?也就剩七八天的时间,墓中的壁画都没弄好,墓志更是修订未完,更不要说定制的陶俑。她抓着文书直奔宫城,不说质询,至少得有个说法。在前殿,她撞见了李隆基。那人双眼瞟了下她,看着那一袭花纹都无的素衣,轻轻哼了一声:“哟,守寡呢?”
    “太子,你别欺人太甚。”她咬牙切齿。
    我一让再让,默许你做了太子,可你倒好,如今这样阴我。我告诉你李隆基,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退,只有这一点,我坚决不能让步。八月二十四日,你想让我怎么办?就这样草草埋下去?你让我拿什么去糊弄?
    “姑母,这一点,你就受不住了?”他挑挑眉,“还有更过分的呢。”
    我劝您啊,还是按照有司规定的日期,早日将上官昭容归葬了吧。否则呢,没有官员丧葬的仪仗事小,留给众人口实事大。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能闹腾。到时候非说错杀了昭容,政变的错误,也有姑母你一份。
    “自然有我一份。我疏忽大意,错看了你这狼子野心。他们要骂我,我便受着,不干你的事。”
    “姑母,此事早些了结,对你我,还有你最爱的皇帝阿兄,都再好不过。您——好好想想。”
    “我不必想,”她侧身避开侄儿,“这件事,我绝不会退步。李三郎,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不不不,”李隆基连连摆手,“我呢,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叫您,好好想想。”他加重了最后四个字,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内涵。
    “你想说什么?”太平皱眉,“你是在威胁我么?”
    他很无辜地耸肩,眨着眼看她。
    “姑母坚持这样做,便是不喜欢我这个侄儿,偏要与我作对。那样的话,侄儿思来想去,也只有对不住您了。”他笑着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质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我想啊,两个月前,是本太子冲入宫中,浴血奋战,也不知姑母做了什么。现在处处制约我,还要道个什么歉。我看,是姑母欺人太甚了。”
    姑母,不在二十四日下葬,礼部不会提供官员的仪仗。到时候,您就自己找人抬棺材吧。寒酸是寒酸了些,也未尝不可嘛。
    李隆基最后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之后她走进内殿,与兄长李旦交涉起来,过程也很不顺利。哥哥搪塞了几句,大概也以为多停灵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不如早早下葬算了。老放在那里,总让人想起重福的政变,以及自己与儿子上位的合法性。日子久了,再生出一场政变,实在不值当。
    太平红了眼眶:“阿兄——”
    你们不能再逼我了,你们不该再逼我了。就这一个愿望,一个最最微小的愿望,你们——
    “欸,你别哭,别哭。”李旦轻轻拍拍她的肩,“婉儿也想天下安宁的,为此不惜献出生命。我想啊,若是她遇见这种状况,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她甩开哥哥的手,血丝沾染的眼白,被泪珠放大成可怖的模样。
    “这一点,我绝不会妥协。礼部不给官员仪仗,我自己去准备。我不能让婉儿躺在没修好的墓室里。活着已经够难了,让她在地下也无法安眠,你忍得下心,我做不到。”
    说完转身就走。李旦唤了几声,全当作没听见。
    [r1]这是群友镇魂公主希望我写的梗,原文为:《小谪风月》这首歌里有句“可来世太远太晚太冷,为何不能是今生”。那天听的这一句,我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婉平,我觉得可以用一下。可以是婉给平留的绝笔里说要来世再在一起,然后平的心理活动。
    [r2]这里忍不住放三段官方下场磕cp!
    李明《唐昭容上官氏墓志-笺释》::开元以前的唐代墓志,一般是不署撰、书者姓名的,此篇墓志文无撰文者信息,符合时代特征,并不是出于刻意的安排。按照唐代墓志撰写的惯例,撰文者大多会在序文末尾对出资制作墓志的请托人(一般是志主的子女或家庭重要成员)点名奉承一番,以昭显后者的孝友或慷慨。《唐昭容上官氏墓志》也不能免俗,即便文面上的请托人是当时的睿宗皇帝。但是特殊的情况出现了——志文明言:“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撰文者在这里毫不掩饰太平公主痛惜上官氏之死的感情,很显然是特意交代。我们不妨尝试分析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的关系。首先,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年龄相仿,“太平公主者,高宗少女也。以则天所生,特承恩宠。初,永隆年降驸马薛绍。”设若永隆年(681年)降驸马薛绍时年十六,则太平公主应生于麟德二年(665年)前后,正与生于麟德元年(664年)上官昭容年龄相仿。其次,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同在宫中长大,具备频繁接触的条件。再次,上官昭容曾与武氏过从甚密,而太平公主的第二任驸马武攸暨正是武氏家族成员。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有私交和相同政见是完全有可能的。
    结合《墓志》“词旨绸缪”的描述,不难想象,上官昭容的安葬,太平公主有游说睿宗的莫大之功。而实际上上官昭容葬礼的资助者正是当时踌躇满志的太平公主。
    唐代有碑志之序、铭分别请人撰写的先例。《上官昭容氏碑铭》篇题注“齐公叙不录”,铭文亦提到“或穆齐公,叙其明德”,可见该碑序文由齐国公崔日用所撰。仇鹿鸣在《上官婉儿之死及平反》一文中认为“崔日用在唐隆政变中立下大功,因获封齐国公,其于景云元年七月入相,但仅月余便因与薛稷不合而遭罢相,寻出为扬州长史,历婺、汴二州刺史,兖州都督,荆州长史。因而景云二年七月,崔日用并不在长安,自不可能为上官婉儿神道碑作序。”“神道碑与墓志应作于同时”其说甚是。然而我们认为,在景云至先天年间,对于上官昭容不存在“平反”的问题,实际情况是:唐睿宗在太平公主的游说下给了上官昭容肯定的评价,而唐玄宗即位后并不认可。
    仇鹿鸣《上官婉儿墓志及其透露的史实》:后来李隆基因一时无法扳倒太平公主,不得不暂作退让,礼葬上官婉儿。墓志长七十三厘米,宽七十五厘米,是初唐三品官员墓志常见的规格,其最初可能还是按婕妤三品的身份来安排葬事的。从制度规定而言,赙赠与遣使吊祭皆当出自诏命,如《通典》规定诸职事官薨卒,文武一品赙物二百段,粟二百石,以下按品级递减。五百匹之巨,远远超过礼制。
    仇鹿鸣《碑传与史传-上官婉儿的生平与形象》:并于景云元年八月将其礼葬。但从志文的书写及葬事的安排中,仍可看出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互相角力的痕迹。如前所述,志文中虽凸显上官婉儿忠于中宗、反对韦后的一面,但并未叙及其草遗诏引相王辅政之事,故上官婉儿虽是前朝忠臣,但无功于新帝,对其评价仍有所保留,进而限制了葬礼的规格。墓志通篇称其为婕妤,文中虽已记礼葬赠官,但未言赠何官,仅于志盖上篆题为“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可知上官婉儿昭容赠官下达得较迟,故已不及在志文中体现,仅书于盖。墓志长七十三厘米,宽七十五厘米,这是初唐三品官员墓志常见的规格,则其最初大约还是按婕妤三品的身份来安排葬事的。志文虽云“圣慈轸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朝廷虽然名义上给予了诏葬的待遇,但与之配套的卤簿、监临、赙赠、手力诸事一无所载,而仅记“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足可窥见朝廷与太平公主在礼葬上官婉儿一事态度上的冷热不均。
    [r3]“子欲养而亲不在”哈哈哈哈我这小妈文□□用得不错!
    [r4]被割头发的妻管严裴巽。
    [r5]崔日知,崔日用的哥哥。崔日用是个叛徒,在唐隆政变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他哥哥倒挺有骨气。
    [r6]大书法家李邕。
    [r7]这两句是《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卫”里的,脂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婉儿棺椁尽毁,现在是不可能知道棺材用的什么木头了,我借红楼所写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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