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
顾南朔抵达的时候已是深夜。绿皮火车时速慢,环境差,座位硬,乘坐体验非常糟糕。下车时,顾南朔已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好在他是轻车简行,没什么负担,一个小箱子提着,就近找了家简陋却还算干净的旅馆住下,倒头就睡。
次日醒来已是正午,他伸了伸懒腰,洗漱过后下了楼。旅馆可以提供伙食,老板娘下厨,给钱就行。顾南朔要了一份,边吃边和老板闲聊。
老板是鹏城本地人,对鹏城很了解,顾南朔跟他买了份地图,将工厂区和商业区等信息标注上。又以一块钱一天的价格租用了他的自行车。饭后直接出了门。
他的车速并不快,边走边看,姿态悠闲。累了就停下来找个店铺歇一歇,点杯咖啡饮料,拿出笔记本将观察到的各大行业人流销量,工厂规模等记下来。
如今的鹏城与四年前的小渔村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对于后世的一线大都会来说,仍旧相差甚远。它还没有经过数次扩张,层层发展。因此,它的面积并不大。即便走走停停,顾南朔也只花了一天半,就把市区全逛完了。
第三天,他来到小食街,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食街在工厂聚集区,附近服装厂、鞋厂、家具厂等等,零零总总,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来家。整条街全是饭馆。菜品简单,就那么三五样,口味也一般,可每到饭点,必定家家爆满,客似云来。无他,地理位置优越,价格便宜。
人多就代表杂乱,但杂乱中也混合着信息。来这里的都是在工厂做事的工人,吃饭的时候免不了闲聊几句,你来我往,自然会说到自己厂里的事。顾南朔的目的就在此。或许是运气好,还真让他听到了点东西。
工人们还要赶着去上班,一点多的时候,客人散去,饭馆已经没什么人了,整条街瞬间冷清下来。
倒是有一桌没走,甚至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两个人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愁眉苦脸。
顾南朔走过去,“你俩怎么不去上班,不怕迟到了,老板生气扣工资?”
其中一人唉声叹气,“厂子都要倒了,还上什么班。别说扣工资了,就是目前拖欠的一个多月工资,还不知道能不能发出来呢!”
顾南朔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介意我坐这吗?”
两人互视一眼,有些愣神地摇了摇头,他们遇到的人都是想坐就坐,还没见过这么客气礼貌的。
顾南朔花钱点了两个小菜,又要了两瓶酒,“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喝一杯。”
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那两人自然乐得占便宜。
之前顾南朔便听了一耳朵,只是并不真切,一顿酒下来倒是知道了原委。
这两个男人,一个叫张水生,一个叫李大勇。都在辉煌鞋厂工作。辉煌鞋厂名字取得响亮,其实规模不大,整个厂子也就二十人,家庭小作坊。但老板为人不错,保质保量,生意还算可以。在小圈子里名声也很好。若一直这么发展下去,前景可观,未必不能真“辉煌”。
可惜世事无常。两个多月前,有个叫贾岩山的跟老板订了三千双鞋。这数目对大厂子来说或许不多。但对辉煌鞋厂来说,绝对是个大单。老板是个慎重的人,也怀疑过,鹏城鞋厂不少,这样的大单怎么就找上了他们。
贾岩山说,三千的数量不上不下,大厂子或许不会重视。而比辉煌规模强的小厂子是有,可他不放心。他是从圈子里听到辉煌的名声,知道老板为人找上门的。
老板考虑了几天,最终接了下来。贾岩山也提了自己的要求。他的货是准备转出口的。三千双只是个试水,若是卖得好,往后会订更多。既然是试水打头阵,质量自然要过硬。因此,原料要用上好的皮革。他给了一部分定金,约定一个月后交货付尾款。
于是全厂上下加班加点,累死累活把三千双皮鞋赶出来。谁知交货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贾岩山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
起初老板还以为他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后来慢慢察觉事情不对劲,立马去派出所报警,结果一查,根本没贾岩山这个人。名字是假的,证件全是伪造的。
老板傻了眼。哪还不明白,自己是被人做局了。辉煌鞋厂成立时间不长,根基不稳,资本也不多。为了这批货,老板把手头的钱全投在了原料上。如今原料商催款,他拿什么还?贾岩山的定金不到全款的四分之一,哪里够?
本来还想着至少皮鞋在,都是上等货,只要脱手,就能回款。可问题是,脱手难。
他们厂子一直做的低端皮鞋,这种高端货没沾过手。跟他们来往进货的,也不卖这些。说白了,就是客户群不同。
更悲催的是,为了赶这批货,老板把别的单都推了。如今想要用其他单的收益来填这个窟窿都不行。就算现在开始接单,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也得有人订货啊。尤其原料商那边的这笔款项没结算之前,人家不再赊账。换原料商?圈子就这么大,仿佛一夜之间,辉煌资金出了问题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谁愿意担这个风险?
张水生哭丧着脸:“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本来还想着今年能攒一笔钱回家,现在这情况,我只求老板能借到钱先把我们工资发了。我们也好找下家。”
李大勇摇头:“不会那么惨的。你别担心,老板是好人,他说了,再困难也会把我们的工资结了。我听说,好像有人联系老板买厂了。就是不知道老板会不会卖,这可是他的心血。”
顾南朔思忖了一番,“两位兄弟能不能给你们老板带句话,我或许有办法帮他渡过难关,如果他愿意,我们先见个面。”
——
辉煌的老板姓陈,是个胖子,脸蛋圆鼓鼓的,还挺喜庆,只是看顾南朔的眼神十分警惕。顾南朔非常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被人耍了,损失惨重,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说能救场,这让人不怀疑都难。
“陈老板放心,我不是骗子。当然,这点不是我说了就算的。陈老板不如先和我谈谈,谈完,你再看我可不可信,如何?”
他拿出□□,教师资格证。
“我是临川大学师范系毕业,之前在老家上阳市元华县高中教书。陈老板若是担心证书造假,可以打电话去临川大学和元华高中查询。”
陈老板看着证书,将资料按按记了下来,虽然依旧没有全信,但态度客气了不少,“请坐。”又转头让李大勇倒了杯茶过来。
顾南朔也不废话,“陈老板想来也没心思听场面话,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知道老板之前一直是供货给一些店铺的。如今货压在仓库,店铺那边不收,就没想过自己零售?”
陈老板叹气:“哪有那么容易。这批货的造价不便宜。现在市面上的皮鞋,大多二十几块一双,好点的三十几。我手里的,成本就差不多五十了。我试过去摆摊。甚至想低于成本价出售,但比起地摊,别人肯定是更信任店铺,尤其店铺的更便宜。
“所以,摆摊的效果不太好。也考虑过以普通皮鞋的价格来卖,但那样一来,拿回的钱恐怕不够付材料费。而且就是我愿意,也来不及了。零售需要时间。三千双皮鞋,怎么可能短时间卖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卖货。”
顾南朔静静听着,想了想说:“我有一个主意,不敢打包票一定管用。”
陈老板看向他,顾南朔轻笑:“咱们这片工厂都是私人的。来这工作的几乎都是穷苦百姓,拿点工资得寄回家,自己是舍不得大手笔花用的。城东区不一样,那边有个玻璃厂和食品厂,都是国营。还有两家学校。职工家庭多,很多还是双职工。家有余钱,家里男人都需要皮鞋撑撑门面。尤其那块没有鞋店。陈老板要是愿意,咱们可以试一试。”
见陈老板嘴唇微张,顾南朔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摆手道:“这卖东西也是有讲究的,卖不卖得掉,不但看商品本身,还看你怎么卖。陈老板可以亲自跟我走一趟。当然,最好再叫上两个工人。你放心,我不经手你的货,也不经手你的钱。只负责卖,其他都由你的人来。你怕什么?
“你我素不相识,我是什么人你都不知道。但你答应见我,还听我说了这么久。不就是走投无路,想着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希望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赌一把?”
陈老板微顿,皱眉沉思。不经手货,不经收钱,他亲自看着,怕什么!赌就赌!
第11章
城东区。
顾南朔拿着喇叭开始了他的吆喝:种花港城,种花港城,最大皮革厂倒闭了。老板黄鹤,吃喝嫖赌,欠下了三百五十万,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们没有办法,拿着皮鞋抵工资,原价两百多,一百多的,通通六十块,通通六十块。黄鹤你不是人……
说得有模有样,还自带韵律。正是下班高峰期,没几分钟就吸引了一帮人。大家七嘴八舌询问着:“小伙子,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刚才说你老板带着小姨子跑了,咋回事啊?”
这年头,电视还未普及,人们娱乐项目少,听到这么带劲的话题,怎会不八卦?
“是呢!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老板不是人。他自己欠了一屁股债,甩手走了,带着小姨子逍遥快活,让我们这些员工怎么办?你说,我们背井离乡,冒着风险去港城给人打工,不就为了挣几个钱,让家里好过点吗?老板这一闹,我们已经几个月没工资了,这还怎么活?”
接着,顾南朔充分发挥自己“能说会道”的本事,编出了一段曲折离奇的家庭伦理故事。让听众们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仅仅半个小时,人群里处处充斥着对黄鹤的谩骂。什么狗男人,王八蛋等字眼层出不穷,甚至还有问候人祖宗的。
气氛正浓,一人开口问:“你这真是港城的货?”
顾南朔点头:“我跟我这两个兄弟都在那边打工,这些是我们厂里自己生产的。大哥大姐,不是我说。我老板虽然不做人,可咱们这货是好货。你们看看这皮鞋的质量。”
“好像确实不错。”
“何止不错。我们厂那是做出口的。皮鞋卖的都是外国人。你们瞧!”顾南朔将皮鞋一翻,露出鞋底细小的几个英文字母标签:splendid。
“呦,还真是英文呢!”
顾南朔一挑眉,“可不是嘛!我们鞋厂在港城那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是老板吃喝嫖赌,哪能到这个地步。这前三样也就罢了,最后一样,赌。那就是个深渊。咱们鹏城离港城近,你们应该也听说过那边能赌的东西多,什么□□,跑马等等。更别说旁边就是澳城。那可是一夜天堂,一夜地狱的地方。老板一头栽进这个坑里,厂子还能好?”
“这黄鹤王八蛋真欠了三百五十万?”
“当然。要不是欠的太多,他能这么大的厂子都不要了,直接跑路?”
众人倒吸凉气,“天哪,那得是多少钱!”
顾南朔哀叹:“本来多少钱都跟咱没关系,可问题是,老板为了这些债,把我们的工资都给卷走了。我们厂上上下下几百人,全都去喝西北风吗?这不,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才想着拿厂里的货卖了换点钱。大哥大姐,你们要买一双吗?”
不少人摇头,“六十块呢,这也太贵了。”
“一分价钱一分货。咱们这鞋子绝对物超所值。我们厂子以前出口外国人,可都是卖一两百的。”顾南朔也不单靠嘴,直接拿出市面上普遍二十来块的鞋子,用剪刀剪开,放在一起做对比。
“你们比一比,这皮革质量,这柔软度,再看这鞋底鞋面的缝线做工。是不是很不一样?不是我说,如果不是我们的鞋子质量好,能卖出口?人家外国人能买账?咱们平时的鞋子,便宜是便宜了。穿起来硬,硌脚,一两年就烂。
“这皮鞋,柔软舒服不硌脚,还耐穿。不说十来年,至少七八年没问题。你要是保养得好,你穿了还能传给你儿子。六十块钱,穿个七八年,分到每一天,也就一两分。这么算,你们还觉得贵吗?
“尤其这出口的鞋子,穿出去不显得更气派更有面儿?各位大哥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不想给自己衬个体面的物件?”
有人心动了,却扔犹豫,下不了决心。这时,一个男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拉住顾南朔的手,“不能卖!六十块不能卖!你说,我这一时没看着你,你怎么就把货拉出来,还六十块就想卖了。你不知道咱们这鞋子,光成本就不只这个数?这得多亏!”
顾南朔甩开他的手,“都什么时候了,我家里都无米下锅了,谁还管它成本不成本!那是老板的事,老板都跑了,咱们总得为自己考虑。”
男人气急败坏,“那也不能这么卖啊!厂子里那么多弟兄,存货就这么多,按这价格卖,卖出去的钱,也不够分啊!”
顾南朔嗤鼻,“那你说得卖多少钱一双?”
男人咬牙:“怎么也得八十!这可是一两百一双的皮鞋,八十能买到,那都是占了大便宜了。”
这话一出,众人骚动了。
“哎,你们可不能这样。说好了的六十,怎么就变八十了呢!”
“我说小伙子,你们生意不能这么做,咱得将信用。哪有说好的价格又变卦的。八十块,我们可不买!”
顾南朔瞪了男人一眼,“你自己听听,你要卖八十,卖的出去吗?现在还管什么够不够分。能分一点是一点吧。难道你想把这些货全烂手里,咱们一分钱都拿不回来?”
他一把推开男人,“行了,你要不过来帮忙,就一边去。来来来,大哥大姐,六十!就六十!谁要!”
“行!我来一双!去年我表姐夫让人从港城带了一双回来,一百二呢!质量看起来还没这个好呢。你这才他一半的价。快,给我一双43码的!”
顾南朔喜笑颜开:“好嘞!”
紧接着第二个人站出来,咬牙说:“也给我一双,码子跟他一样。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钱。你千万给我留着啊!”
有了带头的,心动的人越来越多。没多久,第三双,第四双就卖了出去。
那些想要又肉疼的,拉着先头买了的两个人询问:“你表姐夫真从港城买了一双一百多,这皮鞋真有那么好吗?”
“好不好的,那位小兄弟不都剪开给你亲眼看了吗?你也试穿了,难道不比平常街面上卖的舒服?不是我说,就冲这质量,不管港城不港城,出口不出口,六十块是真便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话撩动了不少人的心。
眼见着买的人越来越多,绵羊效应使然,最初犹豫的,也跟风购买。
短短两个小时,带来的一百多双鞋,一扫而空。还有人回家拿了钱姗姗来迟,“欸,怎么就卖完了。小伙子,不是说好了,给我留一双的吗?”
顾南朔面色无奈,“几位大哥,真不是不给你们留,实在是想要的人太多,留不住啊。”
“你们厂就这点货?”
“那倒不是。只是我手里就拿了这些。各位大哥若是实在想要,不如我回去问问跟我一起上来的几个弟兄,看谁手里还有货,给你们拿过来。要是都没了,我再回厂里给你们调点?”
“成!港城离得也不远。我们等你。”
“行!那后天,咱们还在这,怎么样?”
与众人说定,顾南朔跟陈老板默默收拾好东西,完美退场。
回到车上,陈老板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句叹息:“你这本事,让你给我卖鞋,屈才了。”
车上另有三人,连连点头赞同。这三人不是别人。一个姓刘,是刚才来阻止顾南朔不让六十块卖鞋的男子,另两个张水生跟李大勇,正是混人群中在顾南朔说故事的时候,给他捧哏的。也是第一个和第二个买鞋的。俗称——托。
不到半天时间便卖出了一百多双鞋子,还是以六十块的价格,成绩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