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煦捏着一张白色的、薄薄的检验单,一时间呆住了。
外面蝉鸣声声,气温热的让人发昏,也许是他太怕热了,一时间竟怔怔的,回不过来神。
怀孕。
他看向旁边的尤溪,牛仔裤,短上衣,头发半挽,倚在医院的墙壁上,摸摸自己的小腹,有抬头,看向陈家煦,乖乖的笑:“我要当妈妈了呢。”
也就是说,他们会有一个孩子吗。
一个小小的孩子,也许是男孩儿,也许是女孩儿,眉眼和尤溪一样。
他想着这样的场景,自己和尤溪牵着一个孩子,这让他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把报告单折了一折,放进口袋里,然后把尤溪拥到怀里,很紧很紧,但是动作很轻柔,这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是…我也要当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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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陈家煦每次避孕措施都做的很好。他没有考虑过孩子的问题,或者说,他们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合养育一个孩子。
但有那么几次,他脑子发混,措施也做的不是很完善。
也许,他潜意识里,也想用这种办法来证明尤溪属于自己。
他查了很多资料,血亲生育后代,虽然死亡率和畸形率略高于常人,但仍然不是非常高的频率。
怀孕期间做什么检查,他全部仔仔细细问了医生。唐氏儿筛查的准确率99.96,羊水穿刺准确率几乎是100。
他不认为这样小的概率能影响什么。
况且,他相信,老天会保佑他们的……他们历经了这么多磨难才走到这一步,老天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当时陈家煦已经大四,临近毕业季。
他当时在做一个水下探测的项目,是总负责人。他白天几乎所有时间放在项目上,照顾尤溪的一日叁餐,几乎忙的脚不沾地。但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幸福。
有一天傍晚,他路过母婴店,看着橱窗里摆着的婴儿床、小衣服,鬼使神差的迈步进去了。
他提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纸袋回家,吃完饭后,和尤溪窝在沙发里,把小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几件衣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样式可爱,布料软绵。
“这个样子男孩女孩都能穿。”他给尤溪看,神情里带了些向往和希望的孩子气。ℍǎοsёщёи.℃οⅿ(haosewen.com)
“好看。”尤溪笑了。
“尤溪…尤溪…”陈家煦抱着尤溪,慢慢躺下来,把脸埋到她的腰窝里,轻轻用掌心摸着尤溪的肚子。
“痒…”尤溪忍不住咯咯得笑了,伸手把陈家煦的头发揉乱。
“姐姐…等这个项目完成了,我们就去缅甸…”陈家煦的声音低低的,不甚清楚,透过尤溪的脊柱酥酥麻麻传到她脑海里。
“我已经面试了缅甸那边的一个公司,和我研究的东西很相近。面试已经通过了,我会挣很多很多钱的。我们,还有孩子,一起去那里好不好,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会过得很开心很开心的,我会给你们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生活…”
他的话语逐渐低了下来,仿佛在耳语一样。
那一天,他做了这辈子最美好的一个梦。
梦里,他不是那个弱小、令人憎恶的自己,而是一个明媚、闪闪发光,能和尤溪堂堂正正并肩而立的人。
他是一个明朗的少年郎,配得上这个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即使那些拿不到的,他也能鼓起勇气去争取。
善良关切的父母,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互为知己的恋人。
他在梦里走过了他的一生。
……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这是他这段时间里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以至于醒来之后,仍然沉浸在这个和煦温暖的梦境里。他揉揉眼睛,看向窗外,阳光很热烈,直直洒向他的眼睛。
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太安静了。
时钟滴滴答答的响着,已经整点了,发出了“咚”的一声。
“小晴?”他叫了一声。
小晴并没有哼哧哼哧的跑过来。
整个屋子里有如一谭死水。
他又喊了声:“阿溪?”
没有人回应。
他站起来,踉踉跄跄跑出来。
所有的房间空无一人。拖鞋整整齐齐摆在玄关,门锁被撬开了。
所有的监听设备显示查无此人。陈家煦打开电脑,翻到昨晚的监控。
尤溪逃跑了,在半夜,带着小晴,走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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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溪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她告诉自己,机会只有一次,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她太了解陈家煦了,如果这次失败,他一定会杀掉自己,也许会肢解,不管什么方式,他会把自己永永远远留在这里。
她的时间太多了。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的人,永远有大把的时间去想清楚每一个计划的细枝末节。
那部留给林成济的手机,是她最关键的一环。
她没有时间去解释,但她只能相信林成济。
她花费了很多心力,真正骗过了陈家煦,代价是无数次随着时钟整点报时、掐向指尖的刺痛。后来,指尖已经麻木,她就把右手拇指的指甲修成尖锐的形状,扎下去的时候,就如针尖一样剧痛。
很多次她为了骗过陈家煦,感觉自己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一边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是一个变态,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畜牲,一边像奶猫依赖它的母亲一样,向他展露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这样的日子真的太难熬了,难熬到,她真的很多次、都快要疯了。
万幸的是,陈家煦“驯服”她后,她几乎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了。
但她的一举一动,如果稍有反常,就会引发他的怀疑,那么,随之而来的后果将会犹如山崩。
陈家煦太谨慎、太细心,自己稍有不慎,将永无机会。
所以她忍耐,她蛰伏着、等待时机。
伪装怀孕是她的第二步。
让一个正常人显露出孕期的指标并不容易,她费了很大的功夫。
她专精于此,没想到后来转业之后,再次救命还是回到了老本行。
那些能调整体内激素的药品,她为了不引陈家煦怀疑,每次都是正当的理由买到手。一些药有限量规定,她就慢慢的攒,即使一个月攒四分之一的一小片药,一些处方药,只有林成济能拿到,尤溪利用一点点的监控死角,也许是和小晴玩耍的时候,把手伸到它肚皮下面打转,看不到按键,敲下一两个字,最后汇成一条信息,发给林成济。
林成济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明白了,他默默的,尤溪需要什么,让他放到哪里,他就会按需照办。
尤溪成功让自己假孕。
当时陈家煦捏着的那张纸,不是假的,上面的每一项指标,都显示她怀孕了。
那不过是她捏造的数据。她吃下了那些药,让自己的循环彻底紊乱,呕吐,头晕,神经衰弱,这些难受不算什么。她让自己的身体上当受骗,以为子宫已经落下了一个小伞一样的胚胎。
之后,就是那一晚。
她做了万全的准备,陈家煦那天很开心,她撒娇自己腰疼,陈家煦慌了神,她终于有机会把安眠药放到他的水杯里。
凌晨的时候,陈家煦睡死在床上,她打开了那扇牢门,终于走出了这个地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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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煦看起来是冷静的。他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要慌。
他仔仔细细找了监听设备,可是每一个,都显示没有信号。
他去警察局备案,警察先是告诉他,人需要失踪48小时才能立案,听陈家煦说尤溪精神有问题,才立马立了案。又安慰他说,精神失常的病人很好找的,一般不用一天就能找到,热心群众看到行为怪异的人,总会多留意一下。
陈家煦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在警察局大吼大叫。
他礼貌道了谢,走出警察局,看到惨白的晃眼的太阳,才想起来,尤溪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他去林成济的医院找他。
一定是这个人,是这个东西,偷走了尤溪。
他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几乎想把这个世界都燃烧殆尽。一定是,一定是,这回绝对不能放过他,一定要、让他家破人亡,抽骨吸髓。
林成济已经辞职了。院长解释说。下一位病人。诶,这位同志不要挡在这里,我们还要看病呢。
他茫然看着对面的人。
他是谁啊…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好烦。
杀了他能找到尤溪吗。
好像不能。
那就算了吧,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尤溪啊。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快去找尤溪,她一定在等你,她一定很害怕。
街道上人好多,他们怎么都在笑啊。尤溪呢,他的尤溪在哪呢。
不要慌,陈家煦。
他回了家,先收拾行李吧,他对自己说。出远门之前都是要收拾行李的不是吗,姐姐就是这样教的。
他不知道要拿什么。
他先放了一个抱枕进去,尤溪常常抱着它发呆的。小晴的水盆,尤溪那么喜欢那个畜牲,天天给它换水,忘了这个,她会不开心的。
椅子。餐桌椅,尤溪就是坐在这个椅子上天天吃饭的。
最后,行李箱摞起来山一样高,他试着合上,所有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地。
他试了第二次,第叁次。
最后,他跨过地上那些落了一地的杂物,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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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溪?”林成济小跑着过来。他手里拿着两张卡片,那是他们的登船证明。
还有绿卡、身份证,全部准备好了。
“手续已经办好了,走吧。”
尤溪最后怔怔看了一眼向北的方向,遥远的,那个她囚困数年的地方。
那个曾经在更遥远的过去,她以为是“家人”的人。
“走吧。”她收回了视线。
小晴被林成济牵着,安安静静,蹲在地上,眼睛看着他们。
“一切都结束了,小溪。”
一切都结束了。
远处的渡轮发出悠长的鸣声,一片红日喷薄而出。
船上有一切专业的医疗器械和技术人员。等她剖开胸膛,把自己心脏旁这片薄薄的、该死的芯片取下来,等她迈上了这艘渡轮,远渡重洋,到了大陆彼岸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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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很久,好像也只是一瞬间。陈家煦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陈家煦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
他重新回到了这片不论怎样跋涉、都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
浩浩垠垠,千年无雨。
到处都是看不到头的路,好热,好热,躲进阴凉的地方,全部都是无穷无尽的楼梯。
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到后来,甚至难以分清上下。
他走在一条不辨东西的穷途上。
他穿过人群,穿过海底,穿过暗无天日的丛林,穿过苟且偷生,穿过桂冠加冕。
他穿过自己卑微如地下阴暗生物的一生。
他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走了很久。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他这样说着,一遍遍、近乎着魔一样地说。
终于,他迈上最后一个台阶,眼前的视野豁然开阔,一切再也毫无遮挡。
他看到了无垠的天际线,一轮初升的旭日。
他终于看到了尤溪,尤溪背着手,回过头,轻轻对着他笑了。
“我找到你了,姐姐。”
我终于找到你了。
陈家煦的心变得轻松了起来,他笑了,一步步走向了尤溪,向她张开双臂。
一切又回到了他想要的那个世界,他再也不会失去尤溪了。
……
初升旭日的红色微光里,陈家煦从天台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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