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闻声转头, 只见几步之遥外站着几个妙龄少女。
为首的袅袅少女大概十二三岁, 此时柔和的清晨阳光斜斜的洒在她脸上, 在她脸上晕染出几分娇俏和乖嫩, 细碎的阳光将少女一身淡色长衫点缀的闪闪发光。
少女鹅蛋形的脸颊上微微漾起两个深沟梨涡, 少女眉形端正, 面容茭白不着妆色,一双顾盼生辉的水眸,此时噙着浅浅笑意。
许是因为之前地动逃生的缘故, 少女左耳的珍珠玉扣掉了一只。
罗棠笙扶了扶头顶歪了的发簪,黑白分明的杏眸朝着众人眨了眨,笑的眉眼弯弯。
有一刹那, 谢行俭感觉女孩双眸视线似乎透过人群直直的看向他。
“小姑姑。”罗郁卓心头一动, 笑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地动才消停了会, 小姑姑最好还是别到处乱跑。”
小姑姑?谢行俭忍不住咋舌。
罗棠笙秀眉挑了挑, 挥手让跟来的婢女把手上的食盒一一在地上摆开。
“不碍事了。”
罗棠笙摆摆手, “府城的灵台郎已经在知府衙门前观测过天象, 布告上说朝廷钦天监上个月勘测地动受灾的位置是在府城四百里开外的登州, 咱们府不过是受了余波的牵连。”
四百里之外的登州才是震源?
谢行俭愕然, 暗想怪不得,想想这遭地震来得如此猛,去的也快, 原来如此。
罗棠笙抬头看着罗郁卓, 淡淡道,“好在天亮的早,外头如今到处都是官兵,我问了人,听他们说看到你带人在这帮着救人,你倒是心大,竟然一晚上没回家,吓得我还以为你......”
罗棠笙的话语没再接着往下说,在场的人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罗郁卓半弯腰对着少女,低低笑出声,“小姑姑莫要担心我,我从小就命硬的厉害。”
罗棠笙伸手锤打过去,哭笑不得,“命再硬也由不得你这般胡来啊,你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能帮什么忙,我看啊,不添乱就很不错了。”
罗郁卓梗着脖子不服气,“我身边武卫的功夫,小姑姑想必是清楚的,他们整天跟在我后面保护我,未免太无用武之地,我想着不如叫上他们出来看看,顺手救救人。”
突然,罗郁卓将谢行俭拉到少女面前,噘着嘴道,“俭弟比我小,他都敢在地动时不顾自身去救人,我同他都是读书人,他小小年纪都不怕,我自然不会畏惧。”
罗棠笙眼神微闪,朱唇紧闭。
谢行俭有些不自在,连忙拱手道,“姑娘见谅,卓兄是被我喊着过去救人的,要怪就怪我。”
“你不喊我,我也要去的。”罗郁卓小声嘀咕,“我带人出来可不是玩玩而已。”
罗棠笙瞪了他一眼,撇开他径直走到食盒旁边,“死里逃生了一晚上,想必大伙都饿了,我准备了一些干果,大家都过来垫垫肚子。”
一说吃的,谢行俭的肚子适时的咕咕叫起来,昨晚吃的饱饱的一餐才一个晚上的功夫竟消化的一干二净。
不过想想倒也不奇怪,一晚上四处乱窜,就是铁打的肚子也有三分饿。
罗棠笙带来的吃食全是饱腹的干果,吃上一捧手后,肚子差不多就饱了七八成。
一干人等吃了会,有人眼尖说看见官差往这边走来。
蓝衣官爷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你们中,可有受伤严重的?”
“有的话尽快抬去德善堂医治,德善堂得了知府大人的旨意,会在药堂义诊三日,要去的赶紧的!”
谢行俭一行人中,还真的有两个上了药水至今晕迷不醒的,听到官差的交代,那家人感动的眼泪哗哗直流。
罗郁卓借了四个武卫过去帮着抬人,冷脸官差这才注意到人群中竟然还有罗家小公子,立马换上笑容拱手问安。
谢行俭和他爹准备出去寻找赵广慎的下落,临走前瞟到官差对着罗郁卓和罗棠笙两人点头哈腰的小人作态,他不禁好奇罗家在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官。
之前罗郁卓跟他说起罗家时,仅仅随口一带而过,说罗家家底还算不错,至于罗家人在朝中担任何职,罗郁卓一句未提。
许是谢行俭的目光太过炙热,背对着的罗棠笙忽然转过身看向谢行俭,两人视线隔空相对,少女微微笑的点头,谢行俭一怔,随即脸庞沾上红晕。
谢长义抬着头看路,一时没发现谢行俭的窘态,面露愁绪,“也不知道你赵叔他们去了哪里,府城这么大,我们怎么找的到?”
“不急。”谢行俭搀扶着他爹,他爹逃跑时脚被飞来的石块砸青了皮,肿的高高的,“爹,咱们先去德善堂,你的脚光擦些止血药不管用,得敷上淤血膏才行。”
谢长义内心十分担心赵家父子的安危和下落,他们四人是在逃跑时不幸被人群冲散,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有没有找到安全的落脚点。
谢行俭伸手揪揪他爹的衣角,谢长义回过神啊了一声。
“爹,刚才官爷说了,德善堂开义诊,那么受伤的人都会去德善堂。”谢行俭解释道,“倘若咱们去了德善堂没见到赵叔和慎哥儿,说明他们多半没受伤,若还是放心不下,咱们再去衙门口看看。”
一般重大灾情之后,官府会第一时间命下面的人开仓布粥。
除此之外,还会统计受灾百姓的死亡状况以及财产丢失的问题。
当然,谢行俭笃定赵广慎他们不会出事,只不过丧丧的躲了一晚上的地震,他猜测赵广慎他们肯定和他们一样,早就饿了,那么,他们会第一时间赶去衙门口等待施粥。
在谢行俭一番劝说和慰藉下,谢长义最终决定先去治脚。
他们的牛车早在地动过程中‘阵亡’,即便牛车安然无恙,他们也没机会再重返小巷口将其拿回来,因此,他们要走着去德善堂。
一路上,谢行俭听了不少关于地震的事,受灾最严重的莫过于平民百姓住的地方,知府衙门所在的一条街竟然平安无事,垮塌的房屋数量少之又少。
谢行俭用心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古代官府衙门建屋均会优先采用一些防震的砖瓦和木料,像那些粗制滥造的青白砖,在顶级匠人的眼里压根排不上号。
再者,衙门代表的是朝廷面子,匠人们拿到任务定会投入十万分的精力,不敢丝毫懈怠,唯恐交出‘豆腐渣’工程。
因此,匠人们搭建出的官府一条街,清一色的全是质量上乘的房屋。
而底层的百姓们只要有房屋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当然不愿多花钱,奢侈一把购买好的砖瓦以及请实力强的匠人,因此,地震一震,住宅呼啦啦的全倒了。
走了小半个钟头,谢行俭和他爹终于到了德善堂。
这是谢长义第二回上德善堂,上次来的时候,德善堂大门半闭着,里头看病的人寥寥无几,铺子里只有一个坐堂大夫和一个跑腿抓药的小厮,便再无他人,整个药铺显得冷清至极。
然而,眼下德善堂的氛围与那日截然不同,进进出出的全是伤患,哀嚎声和痛哭声充斥着整个药铺。
谢行俭脚刚踏进去,便闻到一股冲鼻的药水味以及浓重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扶着他爹坐到一旁的长凳上,举目一瞧,四周全是等候医治的受伤老百姓。
德善堂原本人手少,后来知府大人便征用民间大夫过来帮忙,这才使德善堂缓上一口气。
前前后后等了一个时辰才轮到谢长义,谢长义脚上的伤相较于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而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义诊的大夫还是认真的抓了淤血草药交给捣药的小厮,命其仔细的捣碎敷在谢长义的伤口上。
小厮上完药,正准备去找绷带,谢行俭一把拦住他,“小哥且去忙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小厮不解,“伤口不拿绷带包扎可不行,容易化脓血。”
谢行俭抬高外衣,刺啦一下撕扯下干净亵衣的一角,照着小厮面抖了抖,“用这么就行。”
谢行俭心情有些沉重,许是隔间不够用,一些大夫直接在大厅给伤者包扎起伤口。
好多被房屋砸中的老百姓,身上的绷带包了一层又一层,过一会还是会有鲜红的血液溢出,大夫不得已再次拿出绷带。
谢行俭蹲在一旁等药的时候,听到身旁有两个年长大夫摇头叹息,说伤员实在太多,德善堂的绷带快用完了,若要从其他药铺调绷带,还要等上一等。
可那些受伤的人等不及啊。
谢行俭想了想,直接用自己里面干净的亵衣给他爹用就行,能替德善堂省下一块是一块。
小厮有些纳闷谢行俭的一番作为,不过人家想用亵衣当绷带,他管不着,当即笑了笑便急色匆匆的钻进药房接着捣药。
谢行俭小心翼翼的用亵衣将他爹腿上上药的地方包住,边包边问他爹他包的紧不紧、感觉痛不痛。
估计是药汁渗透进肉里起了作用,谢长义隐隐觉得脚掌上火辣辣的怪疼。
俯身低头望着小儿子一副心疼的样子,谢长义暗暗攥紧手指,扯着嘴皮子,漫不经心的笑,“爹不疼,你只管包。”
谢行俭低垂着眸子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不由放轻。
包好后,谢行俭从外面找来一根粗树条给谢长义做了个临时拐杖。
两人没有在德善堂逗留,出了药堂便径直往知府衙门走。
知府衙门口同样人山人海,不比德善堂好到哪里去。
谢行俭扶着他爹坐到远处歇着,他则单独一个人钻进人群里找赵家父子二人。
找了半天都没发现赵广慎和赵叔的身影,谢行俭心头不免浮起担忧。
大门口的施粥行动刚刚开始,眼瞅着知府大人站出来,原本吵轰轰的人群霎时安静,众人脑袋齐刷刷的聚焦到知府大人身上。
谢行俭惦着脚望向高台,只见知府大门突然敞开,打头的中年男子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男子似乎没睡好,整个人蔫头耷脑,神色疲倦。
谢行俭侧着身子挤上前,就听男子操着一口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诸位子民勿惊,关于地动一事,本府日后定会给出个交代。”
闻言,底下的老百姓开始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谢行俭竖着耳朵,听到有人不怕死的在那叨叨,什么新朝将亡,天降妖孽等诸如此类大逆不道之言。
谢行俭听完眼角直抽抽,高台上的知府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黑,然而男子并没有下令逮捕传播谣言的人,反而是清了清嗓子,开始抚平民心,承认错误。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好半晌才将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捋清头绪。
古人崇尚迷信,看待地动这类异象,都会认为是老天爷的惩罚。
皇权朝代,天子至尊。
在老百姓的眼里,皇帝是最能有机会接触上苍的贵人,倘若老天爷发怒,必是君王政德缺失。
当出现异常天象的时候,天子必须要反省自身,找出导致地动的‘罪魁祸首’。
谢行俭记得他上辈子看过的史料记载上说,这时候皇帝往往会赦免囚牢,减免赋税劳役或是引咎自责下罪己诏。
不过这类爱民的皇帝少之又少,何况景平朝建立才一二十年,谢行俭料想京城的皇帝不会大方的揽祸上身。
谢行俭猜的不错,远在京都的景平帝得知消息后,立即命丞相纠察百官,随后下了一道罢免一应官员的折子,只这折子八百里加急都还没送过来,尚上路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