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梅元娘的运气着实不大好,她及笄之前,出了国丧。
老太后去了。
这位老太后历经三朝,从太子妃到皇后,再到扶持儿子上位做了太后。
一生虽无太多帝王宠,可运气着实不错。
而如今,更是寿终正寝。
可惜她虽然寿终正寝了,却因着她的死,耽误了许多姑娘出嫁。
无他,因皇帝下旨,命三年民间不得见喜。
梅家因此愁了几分,梅元娘倒是浑不在意。
她觉得自己还小,才不想出嫁呢。
也因此,她跑宫里便更加勤快了。
待得三年期满的时候,眼见得自家女儿都熬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梅家终于有些着急,匆匆的进宫去找慧妃,想请她帮女儿寻个青年才俊。
上官卓去请安的时候,便得知了此事,他撑到了梅夫人走了,这才挥退了宫人,正色的跟慧妃求人:“母妃,儿臣喜欢元娘。”
饶是慧妃先前隐约有些猜想,可听到他这话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有些诧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官卓一撩下摆跪下来,诚挚道:“儿臣想娶元娘为皇子妃,母妃,请您成全。”
慧妃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也不将人扶起来,只轻声道:“论理,元娘是我的内侄女儿,你又是我儿,这亲事我该最欢喜的才是。可韶儿,梅家的家世,你是知道的。”
如果是在安陵,梅家兴许还有些地位。可这是上京,纵然有她这个慧妃娘娘撑腰,梅家在上京也只是中等人家。
她心知肚明,以梅元娘的身份,便是给一个侧妃的位置,都是抬举了梅家。
慧妃早先便想过此事,之所以没问过上官卓的意见,便是她不同意。
说的好听,是侧妃,可也是妾。
她已经在宫中浮沉了,不愿意让她的内侄女儿再受这一份气。
所以她之前便想过,若是上官卓求娶梅元娘,只要开口提了侧妃,她就有理由拒绝。
但她没想到,上官卓他一开口,便是正妃。
这一下,反倒是轮到慧妃纠结了。
她的言外之意,上官卓哪里不懂,当下便点头道:“母妃,我懂。”
“你既然懂,便该知道,若娶了她,以后于你也并无太大助力,便是这样,你也愿意?”
现下并无外人,慧妃也知道自己以后的依仗是上官卓,所以这会儿索性便将话都说开了。
“咱们西楚自古以来,便是立嫡立长,中宫无出,你是长子,且生母是四妃之一,母妃如今也是妃位,论起来,原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你那几个弟弟,却都不差,尤其是德妃,现下在皇上的心里,位置极重。”
慧妃言尽于此,上官卓却是轻轻一笑,道:“母妃的话,儿臣都明白。”
莫说他只是个长子,便是嫡子,能不能得到那个位置,都在皇帝的一句话。
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占了一个长。
可也仅仅只是这样。
“母妃,该我的,旁人抢不走,不该我的,夺也夺不来。”
听得他这话,慧妃不知想到了什么,良久无言,末了只是叹了口气,道:“你与淑妃姐姐,倒真的是一脉相承的脾气。”
她轻叹了口气,道:“罢了,秋狩在即,等到秋狩之后,我再与梅家商议吧。眼下才刚过了国丧,提及起来,难免皇上心里多想。”
若是民间倒还罢了,可是在皇家,倒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得了慧妃这话,上官卓神情一喜,旋即便正色谢恩:“多谢母妃!”
见他这模样,慧妃在心中又是叹息,他倒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可惜……皇家的痴情种,当真能够走得远么?
而此时的慧妃,却不知道,自己竟然一语成谶。
……
那之后,梅元娘再进宫的时候,便觉得上官卓看向自己的眼神总带着几分不对劲儿。
这人的眼神就像是胶似的,都快黏到她身上了。
倒也不让人讨厌,就是莫名让她有些害臊。
还不知什么叫做害臊的梅元娘十分不习惯,鼓着腮帮子问道:“韶哥哥一直看我做什么?”
下一刻,她像是松鼠的腮帮子便被人戳了戳,上官卓一本正经的将剥好的核桃喂到她的嘴里,一面道:“你脸上有东西。”
梅元娘不知有诈,闻言忙的抹了一把,疑惑道:“没有呀。”
上官卓轻咳一声,只觉得眼前姑娘娇憨可爱,脸色越发的正经:“嗯,没有了。”
他这么一打岔,梅元娘便忘记了先前心里的怪异感。
待得她终于吃饱喝足之后,方才悄声问道:“韶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她看的出来,这些时日他总像是藏着什么事儿似的。
上官卓原是想糊弄过去的,但看她这个神情,却又觉得糊弄她不好,因叹了口气,轻声道:“元娘,你喜欢皇宫么?”
梅元娘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见她这模样,上官卓来了兴趣,轻笑着问道:“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唔……”
梅元娘斟酌了一番,认真道:“我不喜欢皇宫,可是我喜欢姑姑跟你。”
因为有他们在,所以,她可以喜欢这里。
这话,瞬间烫了他的心。
上官卓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充盈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可我不喜欢这里。”
他自幼生母便没了,后来被慧妃养着,可到底有些话他是不敢说的。
比如,他并不喜欢那个位置。
相较于做皇帝,他更想做一个闲散逍遥人,带着心爱之人,一双人,三餐四季,风花雪月,烟火人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心不自觉的蹙着。
梅元娘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疼了起来。
分明她是无忧无虑的,可是看见上官卓难受的时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揪着似的。
梅元娘伸出手来,替他将眉心抚平,正色道:“韶哥哥不喜欢这里,那咱们就不要在这里了。”
小姑娘这话说的天经地义,根本不知道有多么的荒唐。
上官清却是轻笑,问道:“你要带我走么?”
“可以呀!”
梅元娘重重点头,道:“韶哥哥再等等我,等我习武成了,就带你跑出去,咱们去做一对江湖侠客,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她的眉眼中满是天真,上官卓看着她的眉眼,恍惚中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看到那样的日子一般。
她的眼中有光,而他的眼中,只有她。
良久,才听得上官卓轻轻应道:“好。”
她太天真,可天真到了他的心里去。
……
夜凉如水,冷到了人心里。
上官卓做了一个梦,梦到元娘狩猎,猎到了一只兔子,兴冲冲的拎着给他炫耀:“韶哥哥,你看,兔子!”
她的发梢都乱了,那是被风吹的。
他纵容的替她将发梢拨回耳后,见她眉眼中满是馋劲儿:“晚上皇上又要办篝火宴会,看那些人争风吃醋可太无趣了,咱们偷偷溜出来烤兔子吧,我想吃你烤的兔肉……”
只是小姑娘一句话没说完,便骤然扔了兔子,一把带着他往后躲:“小心!”
利箭破空,是有人打猎误射了过来。
上官卓才躲过一劫,便敏锐的觉得哪里不对,果断的将元娘带上马,沉声道:“驾——”
梦里的空气被扭曲撕裂,两个人共乘一匹,而身后则是发狂的百兽之王。
虎啸令人心惊,周遭的侍卫们却都不见了,他抱着怀中的姑娘,听着她惊慌失措的问道:“韶哥哥,怎么,怎么会有老虎呢?”
他也心慌,这皇家猎场乃是被严加盘查过的,猛兽都在深山,可这里却是让妇人狩猎的外围!
但现下多说无益,他只能一面安抚元娘,一面努力朝着营地靠近。
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可他们没能到那里。
马儿突然发狂,一声长鸣,便将马背上的人往下甩。
上官卓的手都被缰绳磨的鲜血淋漓,他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可马儿发狂之下,他到底是松了一下手,而他怀中的姑娘,瞬间便坠下了马。
她是故意的。
马儿疾驰,她被摔得头晕眼花,却死死地抓着箭筒,直直的朝着他身后的老虎射了过去。
老虎的眼睛瞬间鲜血直流,可也让它更加发狂了起来。
上官卓再不顾的骑马,直接便从马上翻身下来,一面挥剑去砍老虎。
而那发狂的马匹,却在这时候冲着他们而来。
不等上官卓反应过来,便被梅元娘狠狠地推到一旁,旋即便听得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啊——”
上官卓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四周是他熟悉的寝殿,夜风吹进来,冷的他浑身直发颤。
他顿时长出一口气。
幸好,这是梦。
可他才想到这里,便觉得腿上剧痛传来。
那被石膏等物固定着的腿,明晃晃的告诉他。
这不是梦。
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现实。
上官卓眼眶一红,复又狠狠地摔到了床上。
一个月了。
秋狩之时,他带梅元娘前去狩猎,却遇到了发狂的老虎,逃命时马儿也受了刺激。
元娘为了救他,一双腿……被生生的踩断了骨头!
而他,杀了老虎逃得性命,在救元娘的时候,被老虎最后的余力咬住了脚踝。
虎口逃生,可也成了一个废人。
太医说,便是好转起来,这条腿也废了,日后,只能成一个跛子。
他不在意自己成为什么样子,可却在意元娘。
他的元娘,如今因为自己的过失,成了一个只能在床上躺着,事事都不能自理的废人!
上官卓恨得锤自己的头,一双眼眸通红,下一刻便见内侍急匆匆的冲进来,一把拽住他的手,祈求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出去!”
上官卓试图将人赶出去,却见慧妃从门外走近:“你下去吧,本宫陪着殿下。”
见慧妃前来,上官卓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他对不住慧妃,那是她的亲侄女儿。
而他,从来就是一个灾星,母妃死了,他跟了慧妃,可如今慧妃的亲人也被自己带累了。
那是他的元娘啊……
见上官卓这模样,慧妃叹了口气,走过来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韶儿,母妃在呢。”
只一句话,上官卓顿时便抱着她哭了起来。
他无声的哭,唯有肩膀在颤抖,看的慧妃一颗心都随着疼了起来。
“母妃,对不起。”
待得他终于哭完,神情却越发的颓丧:“母妃,梅家可有消息了么?”
自从梅元娘回家之后,大夫一批一批的换,可结果都是一样的。
甚至就连太医也去了许多,但……没有一个给出好的答案。
上官卓已然有些害怕了,可却又忍不住想知道。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慧妃眼尾一红,旋即轻声道:“这大夫不成,母妃再找旁人。上次宫里的太医说兴许有法子,母妃已经决定了,将元娘接到宫里来,对外只说我身体不适,这样宣召太医也方便。只是……她的身子,你别抱太大希望。”
上官卓的心瞬间便凉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待我好了,便给父皇上一道折子。”
慧妃心中一沉,试探着问道:“什么折子?”
“儿臣想去五台山住一段。”
他是个灾星,就该离亲人远一点,否则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这话一出,慧妃却是一把推开,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再给本宫说一遍。”
上官卓又重复了一次,便被慧妃骤然给了一耳光。
那一耳光格外响,打完他之后,她的手都是麻的,眼眶里强忍的泪也落了下来。
“上官卓。”
从她养了他的那一日开始,她便叫他的小名,永韶。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也是第一次打他。
上官卓甚至希望慧妃可以打自己重一点,这会儿也破罐破摔的应她:“母妃,我是不祥之人……”
幼时母妃死的时候,他其实就听到过流言,说是他不详,所以才克死了亲娘。
他那时候大病了一场,原想着这么随着母妃去了也挺好的。
可慧妃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虽是养母,这些年,他早将慧妃当成了第二个亲娘。
一个生身,一个养育。
“有些事儿,我原本想等你好了再告诉你。”
慧妃擦了一把眼泪,盯着上官卓的眸子,自顾说道:“你出事那日,我便命人去查过现场,马匹和老虎都被人做了手脚。母妃无能,没拿到证据,你父皇后来更是将此事粉饰太平。有句话你说的不错,你的确该道歉,但不是为我。这事儿,是冲你来的。”
梅元娘,是被他连累的。
上官卓骤然瞪大了眸子,死死地盯着她,道:“可父皇说……”
父皇说,他已经查清楚了,这事儿是个意外,那一批看护不严的侍卫们已然被处置了。
那几十条人命都因自己而没了,上官卓纵然心中有怨气,可也于心不忍。
但现在,母妃跟他说,这不是意外,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侍卫们自然不会这么做,会这么做的只能是……
慧妃却不等他说完,只是咬牙道:“你觉得会是谁?”
一句话出,上官卓的神情骤然变了。
他心慈手软不假,可却不是傻子。
生在皇家,有些手段他不用,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那三个逐渐显露野心的弟弟……
他没有亏待过任何一个。
还有父皇——
“父皇,当真是好狠的心。”
还有什么,会让一个当皇帝的全力抹杀掉证据呢?
他可是皇长子!
除非,那人是皇帝不愿意动的。
“我要去见父皇!”
他一句话出,便被慧妃又推坐在了原地,直直的盯着他的眸子,问道:“无凭无据,你拿什么质问你父皇?”
“那我就找到证据!”
听得他这话,慧妃一笑,却有眼泪落下来:“然后呢?韶儿,既然咱们今日说到这儿了,母妃便把一切都与你摊开了说明白。”
“你的腿废了,便是好了也是一个跛子。西楚至现在,从未有过一个跛子坐上那个位置的先例,所以,在你父皇眼里,你这个儿子,废了。”
而一个废了的儿子,不值得皇帝去保。
哪怕这是他的亲儿子。
慧妃往常的时候,从来不曾跟上官卓说过重话,如今说这些,对方的神情尚且还可以自控,可她却觉得被人拿刀戳心似的。
她到底是先忍不住,一把搂住了上官卓,声音里满是痛苦:“这些年,你虽没跟母妃说过,可母妃哪里不懂你?我原先,也不指望你如何。便是真的做个闲散王爷,日后你有了封地,将我接出去,咱们倒比现在更自在几分。可如今……”
不成了。
情势逼人强。
从上官卓与梅元娘浑身是血昏迷着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慧妃便知道,过往的那些平静,一去不复返了。
她所想的安稳余生,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这宫里可以住魑魅魍魉,可以住妖魔鬼怪,可唯独,不能住人。”
慧妃抱着他,声音里满是恨意:“我的韶儿,咱们日后是为鱼肉,还是为刀俎,便只能指望你了。你,懂母妃的意思了么?”
想要报仇,便要抛去一切,天真、良善、自由。
这是一剂猛药。
可上官卓清醒了。
他的手轻轻地举起来,放在慧妃的肩上,良久才道:“母妃,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