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低低应了一声,其实又有什么能宽慰的呢?
不必宫人引路,娜仁轻车熟路地往石太福晋殿里去,她正领着宫女整理各样料子,见娜仁来了,微微一笑:“得多谢老祖宗的疼爱。”
她服侍先帝多年,那些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先帝常服所用,此时眉眼低垂,轻声感慨:“若先帝在天有灵,愿他能够保佑奇绶吧。”
娜仁抿抿唇,“石娘娘。”
“我没事儿。”石太福晋一笑,眉眼间依稀可见昔年风华,只是她这一段日子实在是衰老得太快,一向保养良好的姣好面容失去光彩,鬓边也已染上霜白,让人好不心酸。
回了慈宁宫,将石太福晋所言一一道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歪在炕上,静坐半日,方对苏麻喇道:“你去阿哥所看看奇绶,我……我就不去了。从阿哥所出来,再去宁寿宫看看石氏,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啊——”
触及她的伤心事,她只觉眼眶发酸,泪珠滚滚而下,娜仁只能握着她的手,偎在她身边。
殿内一时寂静,娜仁心中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她在宫中这些年,说是小心谨慎,但也是太皇太后与太后护着,博尔济吉特氏出身足够保她安稳,上一辈那些嫔妃对她也极尽疼爱,但顺治朝已过,康熙初年的平稳日子眼看也要过去,她即将步入后宫的风云场,成为当今的妃嫔,而非太皇太后养在宫里的娘家晚辈。
这些年里,宫中女子的辛酸她看了太多太多,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时见太皇太后位尊至此却还不免受寻常女子伤心事所扰,不由心中悻悻,一时静默无言。
“娜仁,我……必不会叫你,步了我的后路。”良久之后,太皇太后轻抚着娜仁的发,语重心长道:“所以你也不要和那些女人去争,那些恩宠,对你来说,并不紧要。你是博尔济吉特氏之女,生而尊贵,在这宫里,即使没有子嗣、恩宠,你也再有底气不过了。不要把自己搅道那一滩浑水里,乃至失了本心。”
娜仁知道她实在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您放心,我明白。”
“好。”太皇太后方微笑道:“皇帝说,想让你住永寿宫,一来离慈宁宫也近,二来——永寿永寿,总是一份好意头。”
娜仁笑道:“我领情。”
“那就好。皇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的,你又是为他受的伤,即使对你没有男女珍爱之情,他也会好好待你。”太皇太后看着娜仁,正色道:“宫里的女人,不要盼望真心,也不要付出真心,那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娜仁郑重点头,“您放心,娜仁明白。”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样子,眼圈儿仍然泛红,几乎忍不住潸然泪下,最后只长长一叹:“一时不明白也无妨,你又许多许多年来参悟这个道理,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步了我的后路。”
隔日,康熙下旨,以女救驾之功,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晋镇国公,待年宫中的博尔济吉特氏封妃,以‘慧’为号,赐永寿宫主位。
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封妃,以‘昭’为号,赐景阳宫主位。
余者,纳喇氏、李氏均为庶妃,以格格待,纳喇氏赐延禧宫,李氏赐启祥宫。
旨意一落,娜仁却并不激动,只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有些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让她终于松了口气——慈宁宫中的悠闲生活结束了,也昭示着,她终于走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比之历史上原主没名没分地死在康熙九年,她这可以说是个绝好开头。
听着御旨中那些“秀外慧中、恭娴淑敬、德于内廷”等等一系列夸赞之词,虽然知道不过是常年话,也难免有些小雀跃。
册封礼拟定于本月十三,娜仁记下了,恭恭敬敬地接旨谢恩。
梁九功笑呵呵地接过苏麻喇和琼枝递来的荷包,后头的小太监也接了满手的赏赐,梁九功笑道:“礼部的成大人为册封使,本月十三吉日,坤宁宫行册封礼。皇上特意吩咐内务府大修永寿宫,您擎等着吧。”
娜仁被他吊起兴致,开始暗暗思索派人去永寿宫打探线报的可能性。
太皇太后当然是知道内情的,对娜仁笑吟吟道:“你就别在这儿急三火四的了,总有能见到的那天。先去宁寿宫,她们这会可都等着你呢,还有坤宁宫,皇后那里也不能失了礼数,毕竟你是在宫中接旨的。”
娜仁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宁寿宫中太后等人果然等待已久。
先帝的一位太妃拍拍娜仁的肩膀,朗笑道:“娜仁丫头比我们有出息!这妃也封得早!”
“就是就是!”这一屋子人汉文水平都有限,要说什么文绉绉的也没有,说笑一番,娜仁收了许多的礼物,豆蔻岂蕙跟在后头捧着,还是太后看得头疼,捏捏眉心,吩咐:“东西先放着,阿朵,你安排几个人给娜仁格格把这些东西送回去。你等会儿还要去坤宁宫吧?”
娜仁点点头,太后微微一笑:“这是礼节,应该的。先去看看石太福晋吧,她这几天埋头缝那个被,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语罢,到底记着是娜仁的好日子,压住那一声叹息,摆摆手。
周遭的太妃们对视两眼,也跟着点头。
娜仁便又去看了石太福晋一番,不过一日之别,身份已经大有不同。
石太福晋熬得眼睛通红,见娜仁来了,笑道:“先贺慧妃了。”
她将手中的针线放下,娜仁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熬夜赶工,进度很快,针脚细密,她周围的几个宫女也都熬得满眼血丝,便道:“这东西越急越容易出错,您别熬坏了身子要紧。”
“没什么,还要请宝华殿的法师诵经祈福。我的手越快,也能早一天给奇绶盖上。但愿上天神佛保佑吧……”她抿着唇,轻叹一声,又迅速道:“瞧我,这好日子,我还叹上气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来,娜仁,我给你预备了一份东西,来看看。”
娜仁压下心中的叹息,再四谢过石太福晋,石太福晋道:“你还要去拜见皇后吧?去吧。”
她坐在炕上,微微笑着,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是在笑,却让人莫名心酸。
第18章
及至坤宁宫时,正是晌午。
皇后态度和善地命人斟茶来,笑道:“往后也要多走动,永寿宫离坤宁宫可不远,咱们时常一处作伴,也好打发时光。”
宫女斟茶上来,行为举止婀娜娉婷,生得桃腮杏目小家温婉,也算是个美人儿,娜仁确定从前未曾见过,不由多看了两眼。
“慧娘娘喝茶。”她举止怯怯的,声如黄鹂婉转,眉目水润,直让人心都化了。
“这是……”娜仁见色心动,对她极温和地一笑,略带着些迟疑地看向皇后。
皇后呷着香茗,笑道:“这是我的陪嫁,叫月知,倒是前些日子病了,没出来服侍,你没见过也正常。”
娜仁心里大概明白这位月知是皇后身边的什么配置,心中暗道康熙好艳福。
然后坐那喝茶,她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垂首安静侍立在炕边的月知。
皇后看在眼里,未语。
回了慈宁宫已是晚膳时分,太皇太后命人摆了膳,坐在餐桌前等她,见她进来就一叠声地催促人舀热汤给她,又道:“这天儿冷得恼人,快解了斗篷坐下喝碗汤。”
福宽忙舀了一碗火腿鸡丝汤奉与娜仁,娜仁解了身上的大斗篷坐下,笑道:“也不是很冷,就是风刮人,许是落了雪能好些吧。庭院里的山茶花打花骨朵了,要仔细照看着。”
小宫女福寿忙应着,太皇太后却道:“等你走了,这些个花再没有人这样惦记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娜仁无奈,“永寿宫离慈宁宫才多远?我自然是日日回来陪您的。”
太皇太后方眉开眼笑,“你这丫头啊,净会哄我。不过也不必日日过来,三五不时来一次便是了,不然和宫中妃嫔往来少了,便是孤僻,我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老祖宗!”娜仁嗔她,又道:“我要来往的,自然是彼此投契的,能碰上便碰上,碰不上便也罢了。左右这宫中,有您、有太后、有皇上、太妃们、有佛拉娜、有乌嬷嬷与琼枝她们,我绝不会寂寞。”
此时清宫奢侈之风还未横行,无论太后还是皇帝的餐食,都没有后世所传慈溪、乾隆等那般复杂,所谓三筷子的祖宗规矩……笑话,真算起来,在清朝的紫禁城里,祖宗就在娜仁对面坐着呢,一桌吃饭,可没有什么规矩。
二荤二素两个冷碟,另有一大碗火腿鸡丝汤,没上米饭,备的玉米面果馅饼,连着竹编小食萝奉上,倒是怪古朴的。
可但凡咬下一口,就知道那饼废了底下人多少心思,面透着玉米本身的清甜却不粘牙,有糖玫瑰、糖桂花馅儿的,也有桃儿酱、板栗柿子等许多种,备得十分精心。
娜仁一尝,却微微拧眉:“还是甜了,告诉厨房,太皇太后近日要少食甜味过重之物,这东西不必备的十分精细。”
许四海忙答应着,又苦笑道:“这底下人哪敢备得粗陋,百年了,这东西几曾上过皇家的餐桌?底下人自然得小心再小心的预备,盼望着老祖宗吃得爽口,唯恐出了差错。”
太皇太后撇撇嘴:“看得严实着呢,等你搬出去了,我撒了欢儿的吃!”
“咳咳!”苏麻喇站在旁边轻咳两声,娜仁会心一笑,又对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这东西好,素日大米白面的吃多了,适时尝尝这些个东西,对身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膳后又用过消食茶,等娜仁回去了,太皇太后才嘟嘟囔囔地道:“小老太婆似的。”
苏麻喇在旁忍笑:“这不也是您的福气,才有个人在您身边,为您吃食身子操心?”
娜仁回到偏殿,沉思半晌还是觉得太皇太后如今的食谱不妥——不是她多事,而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虽然在她看来放到现代还是个刚退休的老太太,但在平均年龄50左右的清朝已经算是高龄,常年大鱼大肉饮食油腻和早年殚精竭虑的弊端就显露出来,虽然如今已念佛多年,但吃斋也只有初一十五,素日又喜甜,贪食烤肉,怎能让人不揪心她的健康状态。
深谙养生之道,为活到99奋斗多年的娜仁将《长生诀》中的日常养生汤水药膳翻了翻,这些年大多也都试过了,太皇太后喜欢的,方子小厨房都有,也时常预备,她还真没有什么杀手锏了。
至于《长生诀》的吐纳之法……她一时半刻并不准备拿出来,或者说也没有由头拿出来。太皇太后素日静心打坐的功效与《长生诀》很是相似,她隐隐知道其中的差别只怕在修习《长生诀》吐纳时胸中一口气上,却没法子告诉太皇太后,因为她本身也还半知半解的,能修习成功就是仗着先天之气的便利。
中医典籍中倒也不是没有吐纳之法,只是太皇太后嫌繁琐,从来不练,她几次唠叨也没成。
思及此处,娜仁发出了深沉而由忧郁的叹息,感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主子别发呆了。”乌嬷嬷走过来,打断她文艺女青年的矫情劲,“这十三册封礼后就要迁宫,东西可得早早收拾出来。这些年的梯己,衣裳头面布料摆件……那些个东西都得好好规整。”
“好嬷嬷,饶了我吧。”娜仁哀求道:“我就在这儿瞧着,可好?”
乌嬷嬷正要说什么,星璇回道:“唐太医来请脉了。”
娜仁一喜,如得了救星一般,忙忙吩咐道:“快请。”
乌嬷嬷在旁无奈失笑。
“微臣,请慧妃娘娘安。”唐太医本名唐别卿,不过弱冠之年,面容俊朗、身形消瘦,却并不羸弱,行走之间镇定自如,一派君子之风。
“行了,快起来吧,册封礼没行呢,你们可先把我给叫开了。”娜仁摆摆手,示意乌嬷嬷去忙,态度随意地对唐别卿道:“怎么赶着这会子来了?怪乱的。”
唐别卿自药箱中取出迎枕置于炕桌上,留在内殿侍奉茶水的豆蔻忙取了一方素帕来,凝神看着唐别卿诊脉。
半晌,唐别卿道:“气弱脉细,补药还是要继续喝着,没什么大碍。”
娜仁苦笑着控诉:“我这屋子都要被熏成药味的了,还没什么大碍。”
“皇上今日召微臣过去了。”唐别卿忽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怎么了?”娜仁抬眸看他,心道莫非是太皇太后连和他搞假脉案的事情被揭露了?
唐别卿缓缓道:“皇上让我脉案报中宫,道慧妃体弱,怕难生养,又让我尽全力替你调养,但脉案要常年抱病。”
“……那不正合了老祖宗的心意,也能安了皇后的心。”娜仁一怔,然后笑了:“从此,你这可真成了奉旨造假了。”
唐别卿见她如此,神情莫名,好一会儿,忽地笑了,“那这药,娘娘还是要喝一段日子的了。”
娜仁一挥手,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开吧!我认了。”
唐别卿一边收着迎枕,一边道:“我调调药方,尽量减去辛苦之味。”
娜仁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
内宫之中,请完脉,唐别卿并未多留,豆蔻送他出去,回来见娜仁坐在炕上傻笑,不由问:“主儿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咸鱼生活。”娜仁深深感慨:“这些年,没白疼皇上。”
康熙这一手,可以说是彻底把她从宫斗里揪了出来,往后宫里的女人不管怎么斗,都不往她身上伸手了。
处尊位却无所出,实在不像是能威胁到别人的。
而皇后那里,或许本来对她有所忌惮,这一手下来,娜仁也可以安心过她的平稳日子。
“主儿您说什么呢。”豆蔻一头雾水地嗔道:“口无遮拦的。药应该好了,奴才去给您端来。”
“去吧去吧。”娜仁满怀笑容地想象着未来吃瓜看戏的美好生活,瞬间感觉药也不苦了,随意摆摆手,让她去了。
然而惊喜一向是跌撞而至。
第二日,娜仁在宫中看到了一个熟悉面孔,让她惊喜非常,“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