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紧紧抿着唇,仰望天边,今日的阳光极好,晃眼得很,天边三三两两几朵云慢腾腾地飘忽来去,风吹在脸上,也是宁静的滋味。
很久很久以后,娜仁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琼枝,以后许多年,咱们都要好好的。”
那样才不会辜负,一路走来,所有为她付出过的人,所有惦记着她的人。
·
南苑是元、明两代传下来的皇家园囿,先帝在世时也十分喜欢来此赏景,狩猎倒是少些,当今自幼练习骑射,今年大婚,也算正式成人,正打算一展身手。
娜仁对骑马打猎倒是会两手,不过并不十分精通,顶多射个野鸡傻狍子什么的,碰上行动灵敏的兔子都要碰运气。
故而她对此并不热衷,到了南苑之后就在行宫里安家,只闲来骑马出去遛遛,皇后的水平和她差不多,又带着个不会骑马的佛拉娜,三人倒是时常在一处,佛拉娜的骑术接受两个半桶水的教导,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顺利出师。
永干、奇绶身体不好,都没过来,福全常宁年岁稍长,陪伴于康熙左右不离,隆禧还小,骑马磨得大腿根疼,又娇气,就不乐意出去了。
这日皇后与众妃嫔在行宫后殿说话,隆禧坐在娜仁身边蹭点心吃,正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时,忽见皇后身边的內监匆匆忙忙满脸惊慌地从外头跑进来,进门噗通就跪下了:“不好了!娘娘,皇上遇刺,失踪了!”
第20章
“你说什么?”皇后惊呼出声,面带警告:“你可知乱传这样大事的下场!”
內监哭道:“确有此事!噶布喇大人已经组织行宫内的侍卫们出去寻找皇上了。”
“主儿。”琼枝握了握娜仁的手,触及一片冰凉,见她面色煞白的,忙问:“您还好吗?”
娜仁强压下跳得像是要喷出来的心脏,盯着那內监,兀自镇定,心中告诉自己康熙无碍,却还是忍不住担忧,几番纠结,见皇后惊慌失措的样子,插口问:“前头都是什么消息?光是皇上失踪了,还是常宁阿哥福全阿哥都失踪了?皇上身边的侍卫都是死的么?!怎么又出了刺客!”
皇后被她这一提醒,强稳住心神,也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內监。
“这……奴才只听说皇上的御马被惊了,连带着两位阿哥的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皇上身边的侍卫们也有受伤的,也有忙着寻皇上的。前头都乱成一团的,各位王爷、几位首辅大人都在商议这事儿,噶布喇大人奉命召集侍卫在南苑乃至方圆十里内搜寻皇上的下落。”
娜仁心里多少有了点数,见身旁的佛拉娜面白如纸满面惊慌,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起身对皇后道:“娘娘,您此时还不能慌。皇上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刺杀一类事情不在少数,可皇上福大命大,从来平安。此时当务之急,您要稳住,只怕……”
她环视四周,最后徐徐转头望向殿外,叹道:“无论几时寻到皇上,只怕前朝都要有风波,还请您千万稳住。您是中宫啊。”
皇后攥紧手中的锦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然后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端坐在首位上,面容庄肃地点点头:“本宫明白。”
“冬葵。”娜仁重新坐下,喊了一嗓子,冬葵忙自外殿进来,等候吩咐,娜仁道:“你去找我三哥,让他过来一趟。”
话音儿刚落,没等皇后拧眉疑惑着问出什么,又有小太监步履匆匆地打外头进来,道:“回各位娘娘,有一位自称是鳌中堂身边侍卫的大人过来,说是奉鳌中堂的命,来带走隆禧阿哥。”
在座的有几个省油的灯,至少皇后与娜仁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抬头,目光相触,心里想的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娜仁摆摆手让冬葵去了,然后双手交叠摆在膝上,向着皇后的方向,俯首道:“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昭妃亦是俯首:“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余下众人齐齐动作,亦是一句:“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深呼吸一次,扶正发上金钗,敛衽端坐,挺直脊背,目光凝重,道:“传他进来。”
未多时,一个穿着便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就在外殿停下,行礼打千,没敢抬头:“奴才请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安。”
皇后凝目看他:“你说,你是奉鳌中堂的命令,来带走七阿哥?”
“是。”来人对答如流,“鳌中堂说了,行宫内只怕也混入了刺客的人,怕不安全,隆禧阿哥身份贵重,应当格外保护起来,否则出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隆禧听及自己的名字,瑟缩一下,依偎着娜仁,带着哭腔道:“姑爸爸,隆禧怕。”
傻子都知道这个档口不能把隆禧交出去,万一鳌拜釜底抽薪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干脆斩草除根从宗室推人上位,一旦把隆禧交出去,如果皇上真……了,那索尼手眼通天也没用,就是把己方置于任人宰割之地。
皇后冷笑一声,“此系行宫后殿,宫阙重重之中,若还能让人伤了阿哥,那偌大行宫可还有比此更安全的地方?”
娜仁抬手一下下轻抚着隆禧的脊背,也没挑他叫错了称呼的错处,只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侍卫。
来人分毫未惧皇后怒意,“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行宫内侍卫奉噶布喇大人命令,很快就要抽调出大部分寻找皇上下落,此时后殿并非最安全之处。鳌中堂身为大清第一巴图鲁,诸位大人也都武艺高超,隆禧阿哥自然是被鳌中堂保护起来最为安全!”
皇后到底还嫩,小姑娘呢,能撑到这一会儿已足够令人惊叹,眼见她无言反驳,娜仁冷笑两声,开口支援:“来人!把这竖子叉出去!此等身份不明不白之人,就能进了行宫后殿,侍卫都是死的么?”
“我是鳌中堂近身侍卫!”来人怒目圆瞪,也顾不得规矩,抬头直视内殿开口的娜仁。
“笑话,鳌中堂出身尊贵位极人臣,他的侍卫,岂能不知宫中规矩,直视后妃,是为大不敬!”娜仁毫无惧意,“方才你也说了,只怕已有刺客混入行宫,本宫现在觉得你就是刺客!若真是鳌中堂身边的侍卫,岂会如此不知礼!”
皇后听她这样说,眼睛一亮,招手就喊:“来人啊——”
“鳌拜大人身边的侍卫本宫倒是见过两个,瞧你眼生。”昭妃忽地盯着他开口,见她忽然出来搅浑水,来人又惊又怒,“我确实是鳌中堂近身侍卫啊!”
有了她这个鳌拜义女开口,皇后更有底气,虽不知她为什么帮腔,但还是招手预备唤人把来者压下去,刚要开口,忽见娜仁对她微微摇头,略为讶然,面带询问。
娜仁看着来者,搂着隆禧道:“你若咬死说你是鳌中堂的近身侍卫,本宫就信你一回,不过隆禧阿哥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带走。若要带走阿哥,请让鳌中堂亲自来领!”
“大人日理万机……”
“只怕朝堂之中,最配得上‘日理万机’四字的,是座上君王。”昭妃凉凉道:“这位‘侍卫’大人,不要逾矩了。”
听着她额外咬重音的几个字,来人便知自己口中出错,面色微白,咬牙好一会儿,才又打了个千儿:“容我回去向中堂复命。”
“不送。”皇后冷冷道。
等他彻底走远,皇后才满面疑惑地看向娜仁:“方才为何不让我干脆把他压下去?”
“压下去就真撕破脸了。”娜仁摇头道:“若真让咱们把鳌中堂的贴身侍卫下了狱,皇上回来也不好说。不如就这样,浑水摸鱼过去。”
昭妃又问:“那这样混过去便是了,为何又说让鳌中堂来领隆禧阿哥?”
她方才几次出口帮腔,娜仁对她印象不错,微微摇头,道:“混不过去,若把他赶走了,也还有下一招,最坏的结果就是鳌大人亲自来领,不如一开始就釜底抽薪用这一招。”
见皇后略有不解,便道:“让他来领,有两个好处,一是试探对他而言带走隆禧到底是不是必要,且即便他来了,此时皇上还没有消息,他不会对后宫下强手,那妾身便能留住隆禧;二来,也让他分神在此处,不要在前头搜寻皇上下落上头有心思时间动手脚,也给噶布喇大人留出时间。”
皇后恍然大悟,看娜仁的目光充满赞叹,佛拉娜用绢子拭了拭自己通红的眼圈儿,抓住娜仁的手臂,“娜仁,你说,皇上当真会无事吗?”
她一开口,殿里的女人们就又被带走了思绪,皇后方才故作出的坚强此时通通卸下,不断绞着手中丝帕,嘴唇紧紧抿着,到底同床共枕这些时日,不说恩爱和睦,也是夫敬妻顺,举案齐眉,这会皇帝突然生死未卜,她怎么可能不忧心。
况再往多了想,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守了寡,当皇太后。
殿里的女人也大多是这么想的,倒是全心盼望着康熙安好,娜仁微笑道:“你要对皇上有信心,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不会栽倒在这儿的。这几年刺杀你还没见多了?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许是惊了马,跑远了,与侍卫失散,一时没有消息罢了。”
不过她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慌,唯一的底气就是历史上康熙活到六七十岁,但不都说穿越有什么蝴蝶效应,她真怕康熙一命呜呼了,那可真是……
娜仁抿着唇,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对皇后道:“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呢,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鳌中堂把隆禧带走。”
隆禧扯着娜仁的袖口,适时开口:“姑爸爸,隆禧不想离开这儿……皇兄他到底怎么了!”
看着小朋友眼泪汪汪的样子,娜仁心一酸,暗骂:玄烨这个小兔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害一屋子的女人挂心,孩童惊惧,实在不该。
皇后沉吟半晌,却道:“今儿他若真要带走隆禧,本宫一头撞到柱子上,也要拦住他,不能叫他拿捏到这大清国祚的七寸。”
“这都是最坏的猜想,您不必如此。”娜仁摇摇头,轻声对她道:“您且安座着,我自有法子应对。只怕您伤了一厘一毫,皇上回来要心疼的。您只肖端坐正位,有您这中宫在,妾身便有底气了。”
“慧妃。”皇后忽地开口:“娜仁,皇上信你,本宫也信你。”
娜仁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鳌拜来时已是一殿的宫妃正襟危坐,脂粉香逼人,他未多抬头,倒是循规蹈矩,只在皇后刚命人搬出的屏风后站定,先道方才身边人不知礼多有冒犯,向皇后与诸妃道罪,后又提及接隆禧一事。
皇后只道隆禧在此处便足够安全,娜仁开口帮腔,鳌拜道:“娘娘,若论武艺,臣自问,哪怕宫中侍卫、或八旗子弟间无人能及,阿哥自然是在臣身边最为安全。”
小孩子的哭声忽然爆发,隆禧得了娜仁的暗示,扯着她的袖子可劲地哭:“姑爸爸!姑爸爸,隆禧不要走!姑爸爸!隆禧害怕——”
鳌拜沉默一瞬,有人匆匆打殿外进来在他身边耳语两句,他一摆手,皱眉道:“阿哥,请您以大局重,臣舍生忘死,定然保您平安!”
“鳌拜大人,既然隆禧不乐意,让他留在这边罢了。”娜仁开口道:“这内宫之中,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隆禧平安。”
鳌拜仿佛有些不耐,沉下声冷冷道:“只怕娘娘您也无法保证阿哥的安全,刺客已经混入行宫之中,侍卫被大量抽调,诸位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来人——”
“你敢!”娜仁冷声喝道:“今日你的人胆敢强闯此殿,便是冒犯中宫与后妃!这罪责,大人您要掂量掂量是否担得起!”
“臣一片赤胆丹心,全为各位娘娘与阿哥的安慰考虑。”鳌拜语罢,微微眯眼,声音愈冷,“这位娘娘,好大的口气。”
他久经沙场,又多年沉浸在官场之中,威势自然不同,即使此时隔着屏风,单凭口吻中的威胁,再加上他这些年的凶名在外,足以让人心生惧怕。
即使是皇后这样出身名门的,到底年幼,阅历少,听他这话,心中也难免悻悻,满是担忧地看向娜仁。
“鳌拜大人!”娜仁却全然不吃他这一套,笑话,历史上你死得有多惨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何况她又不是吓大的,此时也怒道:“威胁宫妃咆哮中宫当面,纵然您是先帝老臣,当今首辅,也是大不敬!本宫敬您为大清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也请您,尊重皇室威严。”
听她声线愈沉,又把事情往大了扯,鳌拜眉头愈紧,皇后心口突突地跳,却又越来越兴奋,眼睛几乎发光地盯着娜仁。
“这位娘娘,心思机敏口齿伶俐,可惜……一派胡言!臣对大清、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您空口白牙,便要置臣于不敬之地,其心可诛!”鳌拜声音沉沉,却又响彻殿内。
娜仁脊背愈直,沉声道:“鳌拜大人好大的口气!可还请大人慎言。本宫即使曾置您于不敬之地?大人,本宫父亲虽不过是微末镇国公,可偌大科尔沁草原上,掌权之人俱是本宫的叔伯兄弟!且蒙古四十九部同气连枝,本宫是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之女。您句句控告本宫污蔑忠良,是要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吗?是要将科尔沁置于不忠之地,将蒙古四十九部置于不忠之地吗?”
此言诛心。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时,皇后与佛拉娜等人皆为她忧心,娜仁却又微微一叹,似有无限感慨惋惜:“久闻鳌中堂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武艺高超天下无人能及,是为大清第一巴图鲁,本宫虽居深宫,也十分崇敬。今日,却让本宫失望了。”
她说着,对着隆禧挤眉弄眼,隆禧哭声愈响,“姑爸爸!隆禧不要走!隆禧就要在这里!”
皇后适时开口,轻叹道:“鳌中堂,隆禧听闻皇上失踪的消息,吓坏了,现在哭闹不止,您即使强行把他带走了,也是让您头疼啊。”
娜仁搂着隆禧,声音清朗,气度沉稳,仿佛有底气极了,一字一句,又仿佛是刻意让殿外听到:“头上有青天,足下是厚土。隆禧,不怕!我等无愧于心,皇上吉星高照,定然平安归来。”
殿外不停有人进来向鳌拜禀报些什么,后来又有一个穿着骑装的人走进来,声音沉稳地道:“鳌中堂,索中堂遣下官寻您,与您有要事相商。”语罢微微一顿,又道:“敢问鳌中堂因何在此,中宫所在,后妃众多,您若是误入,尽快离去才是,以免冲撞了诸位娘娘。”
听到他的声音,皇后明显松了口气,鳌拜虽有不甘,也只能一甩袖,对他道:“知道了。”
他行礼告退的声音传进来,满殿的人都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句,又让人提心吊胆:“刺客很有可能已经混入行宫之中,还请皇后娘娘、慧妃娘娘、诸位娘娘保重,隆禧阿哥,臣告退。”
他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跟着内侍走过来的常服男子,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他刚要细看,就被索尼遣来的人催促,只能冷哼一声,匆匆走了。
皇后总算能舒一口气,庆幸道:“是我叔父来了。”
佛拉娜拉住娜仁的手,后怕不已:“娜仁你好大的胆子!”
昭妃也轻声道:“慧妃好胆气。”
“我不是有胆气,我是有底气。”娜仁自己也松了口气,从旁拿了块糕给隆禧,夸道:“隆禧真棒,来,先吃这个,等回头,慧妃娘娘让星璇给你做金乳酥好不好?”
隆禧白嫩嫩的小爪子抓着糕,刚才干嚎了半晌,也累了,喝了两口水,垂头吃糕点。
看着他小脚一晃一晃的,娜仁的一颗心仿佛也落了地,一面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一边低声道:“我料定他不敢动我,不敢动博尔济吉特氏女,不然我又怎敢与他叫嚣对峙。”
“还是慧妃姐姐有胆气。”纳喇氏道:“方才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大气都不敢出。”
他这样一说,大家暂且都放下了对康熙生死未卜的担忧,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实娜仁也在庆幸,还好鳌拜还没有真狂强闯后宫,还好鳌拜对科尔沁与索尼还有忌惮,也还好索尼派人来了,不然她还得多费多少心思。
正低声叙着话,冬葵在外道:“慧主儿,其勒莫格大人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