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嬷嬷亦是一笑,脸上的褶子好像都透着慈爱。
下大雪也没能打击到佛拉娜对串门的热情,她对娜仁的习惯心里有点数,来时辰时已过,虽空中还飘着雪花,也是天光大亮。
她披着件苍青色狐肷雪褂子扶着宫人的手缓步徐徐而至,另有一宫女在她身边撑起青色油布大伞,头上又带着风帽,严密地挡住了风雪,手上是兔毛手捂子,进来时随手交给身边的雀枝,露出手上捧着的小手炉来。
“给马佳小主请安。”琼枝与众宫人与她道了万福,笑道:“您来的不巧了,我们主儿没起呢。”
“还没起呢?”佛拉娜略感吃惊,“我可是算准了时候才来了。……也罢,把你们主儿的好茶给我沏一碗来。”
琼枝要去叫娜仁,被她拦住了,“且让你主儿睡吧,我在这儿坐一坐,给我寻块料子来让我扎两针。她那性子,若是睡不好了,生生叫醒,我不是自己找脸子看呢吗?”
说着,众人都笑了,琼枝一扬脸儿,豆蔻去沏了茶来,桌上攒盒里又有柿饼、杏脯、海棠果干、林檎果干并霜顶蜜桃五样果子,还有一攒盒五样点心,均是精细可口的吃食,可见用心。
岂蕙则打开炕柜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竹萝,又有一匣子彩色绒线并一个针线包,都摆在炕桌上,佛拉娜也不拘谨,自己翻了两卷绒线出来打络子解闷。
娜仁屋里的宫女与她都熟,没一会儿,手上空闲没差事的就坐了一地,说笑声虽低,却十分自在,佛拉娜这个指点两句,那个指点两句,一颗好为人师之心得到满足,往日喜欢的果子半口没动,倒是茶水喝了不少。
没一时,清梨也来了,她也是奔着解闷的心来的,身后跟着的寻春手上还捧着一本书,一进殿内,见娜仁还睡着,佛拉娜却反客为主地带领宫女们针线打络子,不由微微一惊,先向佛拉娜微微一欠身,然后问琼枝:“娜仁姐姐呢?”
“睡着呢。”琼枝强把脸上的笑挂住,使了个眼色示意竹笑去叫。
清梨好笑道:“罢了,不必叫,我不过是来与娜仁姐姐讨论琴谱打发时间的,既然她没醒,马佳姐姐却在这里,我便与马家姐姐说两句话啊吧。”
琼枝忙道:“新得的君山银针,马佳小主喝着也说极好,奴才让人给您沏一碗来。”
这边忙活着,娜仁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一路摸到这边,拉开帐子一看:“谁来了?好热闹啊。”
“日上三竿了,才起?”佛拉娜吟吟笑道:“这是离了老祖宗身边,就成了没笼头的马了!”
清梨也笑道:“时候不早啦,娜仁姐姐快梳洗起来吧,我带了昨日抚的那一曲的琴谱,您可要看看?”
娜仁好不羞耻甚至引以为傲:“能睡得好说明我心态好!你们两个等等,我去洗漱去。吃过早膳了没有?昨儿晚上吩咐星璇今早蒸一笼蜜豆玉米红稻粘糕,尝尝?”
佛拉娜无奈地摆摆手:“快去换衣裳吧!”
没一时,娜仁梳洗整齐出来,二人着眼细看,见她身上月白浅碎花银鼠衬衣外搭松绿绣宝瓶花卉夹棉褂襕,头发用一根长簪挽住,脸上不施粉黛,也未曾描眉画鬓,清清淡淡,足下踩着一双毡底燕居鞋,一身家常装扮,素雅非常,衬得整个人温柔和蔼。
“这身衣裳好看,从前没见你穿过,看针脚,定然是岂蕙的手艺。”佛拉娜连声称赞:“不愧你喜欢她,这手艺好,性情也好。要不是她是你的贴心人儿,我都想把她要去了。”
岂蕙抿嘴儿一笑:“马佳小主快别说这个了,奴才可使一颗红心向着我们主儿,这辈子都不想离了这永寿宫,就在这儿扎根最好。”
“你这话说的,以后不嫁人了?”佛拉娜微微挑眉,岂蕙默默垂头未语,外人只以为她是羞涩,琼枝却忍不住满是关怀地看了她一眼,得到一个淡却温和的笑。
娜仁随口道:“你别说这个,合着你是嫁人了。……你们两个今儿怎么这么默契,一起来了?”
“却不是一起来的,想是不约而同,因今儿个皇后娘娘免了请安,故来寻娜仁姐姐说话解解闷。”清梨温温和和地笑着,佛拉娜也点点头。
三个女人随意说着话,娜仁边用早膳,也不过一碗米粥、几样小菜点心,她用得不紧不慢,细嚼慢咽,清梨笑道:“这养生之道在于细嚼慢咽不食足,饭后少饮茶,若能百步走,则得长长岁。”
“前两点我都能做到,至于饭后百步走……随缘吧。”娜仁放下粥碗,漱口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一副无赖样子。
佛拉娜与清梨均是忍俊不禁,饭后三人坐着闲谈,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衣着打扮上。
佛拉娜拄着下巴看着清梨,笑道:“你的模样好,穿什么都搭。不过你梳头还是梳你们南边的样式好看,我见你刚入宫时的发式就比如今的新奇俏丽。”
清梨闻言,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鬓角,微微笑道:“那发式瞧着俏丽,梳着也繁琐,倒是宫中时兴的这两种,梳起来很是方便,如今我身边的丫头都说给我梳妆省事了。”
这边闲说着话,清梨见外头雪势小了,笑道:“我从前在南边住着,可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昨儿晚上把我新奇坏了,后半夜听了声儿就起来,嬷嬷强赶着我打发我睡去,只说一早给皇后请安的事儿,然而今早皇后娘娘又说把请安免了,我打趣了嬷嬷两句,嬷嬷又恼了,我只好出来走走。”
“我道怎地,原来你是被人赶出来的。”佛拉娜将小巧的瓷面百子千孙手炉往旁一递,雀枝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自其内拿出两三个梅花香饼添进去,拿小铜著儿拨拨火盖子好好盖上,又与佛拉娜。
清梨随意一眼瞧着,道:“这手炉样式倒新巧,只是花样子俗气,我见这宫里处处都是百子千孙,姐姐又捧着这个,也不嫌闹眼睛。”
“可见你是小孩子脾气。”佛拉娜摇摇头,笑道:“这却是皇后娘娘赏的,瓷面儿也不似那铜的、鎏金的晃眼又烫手,我倒是喜欢得紧。这百子千孙啊,宫里都用了多少年了,你一时还不念着这个,等到了日后,真正承了宠,只怕你先紧赶着把花样子换上。”
清梨闻言呷了口茶,神情淡淡的,垂头半日未语。
佛拉娜瞄她一眼,指尖点点娜仁的胳膊,神情奇怪地低语道:“这、是我说错话了怎地?”
“不是你说错话了。”娜仁笑着摇摇头,宽慰她一句,其实也不知清梨怎么了。
还是好一会儿后,清梨自己抬起头,笑道:“两位姐姐见笑了,我不过想起些年幼时的事儿来。”
她神情一如往常,不过笑容淡了些,娜仁与佛拉娜对视两眼,并未追问,转说起旁的闲话来。
后来兴致突起去了御花园里赏雪,娜仁这些年多是在慈宁宫小花园里赏花赏景,御花园倒是少去,故而佛拉娜与清梨提议起来,她便答应了。
琼枝像个老妈子一样给她套上一件哆罗呢雪褂子,又在外披上了厚厚的羽缎甁花狐肷斗篷,风帽戴上,脖子也系上了毛领子,足下蹬一双绒毛里羽缎面马蹄底鞋,手上捧着手炉外又有一张淡绿缎面银鼠毛手捂子,三四人团团簇拥着,挡住风雪,她在里头走着,好像一大团子在雪地里蹭。
清梨柔声笑道:“我本还觉着这天儿略冷些,见娜仁姐姐这样一装扮,倒觉得热气儿从里往外透出来一般。”
佛拉娜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儿,对琼枝笑道:“难为你了,能让你主儿这样听话。”
娜仁轻哼一声:“人家背后有人撑腰,我敢不听话吗?”
听她咕哝着抱怨,清梨忍俊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在雪地里缓步前行,白雪落在她的鬓边,不似白头,只添清冷,微微低垂的眉眼含着三分笑意,宛如星子坠落人间,一眼望去让人心都化了。
“佛拉娜身边,穿水红斗篷的那个是谁?”不远处,康熙停住脚步,问身边人。
梁九功忙回道:“与慧妃主并马佳小主走得这样近,想来是启祥宫的李小主。”
“李家……”康熙沉吟着,梁九功道:“可要传召三位小主过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娜仁等一行人已见到他们,忙向康熙问安。
康熙快步上前扶住了娜仁,笑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去?大冷的天儿,阿姐却出来了。都起来吧。”
娜仁笑道:“本是不打算出来的,偏生她们两个一早儿就来闹我,要赏雪去,我也鲜少去御花园赏雪,便跟着了。”
康熙想来另有要务,不过闲话几句便往清宁宫去了,娜仁拢拢斗篷预备继续前行,回眸间瞥了清梨一眼,见她轻扶鬓边一支短簪,不知想着什么,神情恍惚。
“你今儿个怎么了?”娜仁足下动作放缓,与她并肩,低声问。
清梨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许是昨儿晚上没歇好吧。”
娜仁深深看她一眼,谈了口气,摇摇头,抬步往前走。
御花园的一角,两个宫人小声嘀咕,这个说:“今儿鹣鲽姑娘又是红着眼圈出来的,定然是昭妃娘娘又罚她了。”
那个说:“昭妃娘娘看着清冷优雅的仙女儿似的,没想到私底下却如此苛待宫人,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个又说:“这都说不准的事儿!你看这宫里的娘娘们,有哪个真是个贤惠人?钟粹宫那个就是个大醋缸;永寿宫那位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半分不知上进,就是在宫里,真放到外人谁家里,活生生烂在闺阁里,阿玛额娘都要愁死!那位李小主,你看一心只攀附慧妃,与一宫的张格格都没多说几句话,身份一样的人不搭理,只拣高枝儿攀去了!”
那个忙接道:“也别说李小主,你看那张格格,每天拉着纳喇格格东家长西家短的,看这个那个,凡是得了好东西的,没有不眼红的!便是那位皇后主子,看着是个贤惠人儿,关起门来谁知道,陪嫁的人都送到清宁宫伺候去了,不就为了拿住皇上的心吗……”
“咳咳!”娜仁面带尴尬地重重咳了两声,见那两名宫女满面惊慌地跪下求饶,眉头微蹙,命:“乱讲宫妃是非,来人啊,都给本宫送去慎刑司服役!”
她一甩袖,眉目冷冷厉声吩咐,众人少见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俱是惊惧交加,冬葵连忙应声,那二人不吓得不断告饶请慧妃息怒,娜仁却没有回转心意。
清梨踌躇半刻,上前对娜仁道:“你这气生得好没道理,不过是叫人说了几句罢了,你那还叫轻的呢——”
“我并非因我被她们嚼舌根子而生气。”娜仁平复着怒气,冷哼道:“我是气她们嘴里不干不净乱讲是非!今日打入慎刑司是轻的,若是老祖宗当面,单凭你们嘴里不干不净地挂着帝后,拉出了剐了都不为过!”
她徐徐环视四周,冷声道:“都给我记着,妄议后妃,这就是你们的结果!”
那日赏雪,弄了一番怒气之后,又在御花园的轩阁中玩了半日,不出所望,娜仁第二日果然‘病’了。
当然这并不是她主观上的病,而是为了符合人设,太医院向帝后给她报了病,开了驱寒温补的汤药,与她喝了两剂,余下都喂给屋子里那一盆万年青了。
近半年内,娜仁屋里的万年青消耗格外得大。
她病了,宫中的嫔妃们都来看过,皇后带的礼物最为丰厚,慰问一番后离去,并未多停留。
佛拉娜与清梨多坐了一会儿,对娜仁的病略感愧疚。
彼时娜仁正靠在床头翻新进的话本子,里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男主人公与十年如一日痴情贤惠的女主人公让她憋了一肚子火气,见有人来了,把话本子往旁边一撂,招呼道:“快进来,皇后上午过来,刚走没一会儿,你们就来了。”
“就是怕与别人撞上,我们才来得晚,也是与马佳姐姐约好了的。”清梨握一握她的手,道:“屋子里好浓的药气,也该寻些香薰出来,熏熏屋子。”
“皇上倒是让花房送了一盆腊梅来,回头摆上,省了香薰了,冬日里点香火气重,香熏球倒是有,这要味太浓,不当什么。”娜仁含笑道。
见她手往床头去,清梨忙端起茶碗试试温度递给她,面带愧疚地道:“都怪我,昨儿个非说要去赏雪,不然哪至于犯了寒症。”
“也是我的不是。”佛拉娜叹着气,自袖中取出一个鹅黄绣卐字不到头的锦囊与琼枝,道:“这是从宝华殿的法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人说用碎瓦片子压在门檐上,消病去灾,无论准与不准,三日后佛前连着锦囊烧了,与香炉灰一勺,一共埋在房前树下。”
琼枝瞧着眼熟,娜仁也笑了:“这东西我这儿都烧了多少个,但凡一个有用——”
“话不是这样说的。”佛拉娜抬手掩住她的嘴,柳眉微蹙,道:“阿弥陀佛,这人年幼无知,您老人家千万莫怪。”
她双掌合十向西方拜了三拜,又催促着娜仁“呸”一声,敲敲床头高几。
娜仁满脸屈辱地被她和琼枝压着动作,清梨在旁瞧着有趣儿,忍不住笑起来,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泛起水光微微,鬓边的纱花随着她的摆动轻晃,衬着面容艳丽如桃花灼灼。
娜仁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也不救我。”
“谁让某人有口无心的。”清梨取帕子拭了拭眼角,眼尾微微泛红,看得人身子都酥了。
娜仁道:“你这泪来得快,好似我欺负你了一般。”
清梨摇摇头,接过宫人端来的茶水轻啜两口润了润喉咙,方轻声道:“我打小就这样,笑一笑眼泪就出来,或者情绪一激动,眼圈儿就红了。我还为这个恼过呢,你说我与人生气,刚要与他辩驳几句,眼泪儿来了,或者人家说个笑话,我多笑两声,眼泪来了,人家以为怎地了呢。”
“谁敢惹仙女儿生气,还让仙女与他辩驳?脸愣大呢!”娜仁笑吟吟打趣着,得了清梨含嗔似怪地一眼,顿觉此生无憾矣。
除她二人外,更让娜仁吃惊的却是昭妃,她的性子素来清冷,与宫妃来往都少,与娜仁也不过见面三分笑的交情,没想到她来了竟然很赏脸地多坐了一会,说了会话。
昭妃是个极清冷桀骜的性子,与娜仁只谈风月,倒也还算投契。坐了半日,天色渐晚,她宫里来了个人送手炉,昭妃看着那珐琅彩绘百子千孙手炉,轻挑眉梢冷冷一笑,“你们倒是听她的话。”
娜仁听着不过随口一句,那宫女却战战兢兢瑟缩着跪下,眼见就要求饶,昭妃一拧眉:“你有在这里做戏的功夫,不如回去多编两句书。”
她说得没头没尾,娜仁听得一头雾水,不过那宫女她看着眼熟极了,这会儿一看动作,一个激灵想起——这可不就是与鳌拜殿前对峙当日,昭妃说出内务府与鳌拜交往过密的一名太医后被昭妃看了一眼然后反应过度的那个宫女吗?
她当时只觉得奇怪,今日见这主仆二人如此行举,前世阅览狗血小说无数打下的坚实基础此时就显露出优势了,登时她就脑补出百万长篇狗血小说,旋即目光怪异地看着主仆二人——这是、现实版无间道?
不过昭妃并没有多满足她一颗吃瓜的心,她并没有在永寿宫多停留,见那宫女如此举动,她皱着眉一甩袖,移开目光,对娜仁道:“你好生将养,我便不多打搅你了。”
“改日再来啊。”娜仁笑道:“久闻景阳宫的梅花开得好,等花开的时节,像你讨一枝如何?”
昭妃微微颔首:“然。”
这些人轮流探了一回,永寿宫便彻底安静下来。
因她抱病,永寿宫上上下下陪着主子养病,小厨房连日汤汤水水不断,娜仁感觉自己脸都圆了一圈儿,乌嬷嬷仍嫌不足,日日倒腾着老方子与星璇煲汤做点心,各种吃食琳琅满目,引人胃口大开。
又有一贯长袖善舞活泼开朗的豆蔻每天给娜仁讲讲外头的新鲜八卦,福宽与琼枝把永寿宫守得铁桶一般,外头的种种半点没传进来。
然而闲话还是听了不少的,听得清梨盛宠,听得皇后举出一个月知来分宠,如今已有了格格的名位,以本姓‘董’姓为号,如今住在景仁宫东偏殿。
再有景阳宫昭妃与康熙相看两相厌,侍寝第一夜对着康熙念了半日的经,从诸子百家到道教经典,气得康熙挥袖而去,第二日却厚赏昭妃,景阳宫仍然门庭冷落,昭妃娘娘仍然喜怒无常,她身边的宫人仍然生活于水火之中,冥冥之中却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正忙着写信怒骂写那些智障话本子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