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脸又红又青,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打,胸口剧烈起伏这,站在那里半日没说出话来。
清梨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寻春见势不对噗通跪下,到底向着清梨,只拉着李嬷嬷的衣角劝:“嬷嬷,主儿年岁小,不懂事,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直言。可再怎样主子也是主子啊!您怎可这样对主子使脸色呢?”
“主儿什么主儿?!”李嬷嬷几乎是从肺里低低沉沉地吼出一声来,寻春不自觉地瑟缩一下,却毫不退缩。
清梨嗤笑一声,“吃着人家的饭就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如今你我在宫中的富贵日子全仗帝王恩宠,您在这里,又是看不上人家是‘蛮子’,又教我怎样博恩宠。扬州瘦马那一套,您就要尽数搬在我身上了,可您也别忘了——”
她端坐在炕上,高高昂起头,冷冷盯着李嬷嬷,道:“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魅惑君王谄媚邀宠,那是不入流的女人做的。”
“您先是李家的姑娘,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李嬷嬷声音已经很平淡了,看向清梨的眼毫无感情,就像在看一件货物,“您能为李家做的,就是得到皇帝的恩宠,在宫里得到权柄。会邀宠的女人,在宫里才会有好日子过。”
二人最后谁也没说服谁,寻春心疼自己主子,强按住对李嬷嬷的畏惧,伸手把她拉了出去。
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你对着主子瞪眼睛,岂不是比我更不规矩?
留下清梨自在炕上坐了半日,最后眼眶湿红地狠狠挥袖把炕桌上的茶碗甩到了地上,呐呐自语:“你们到底都瞒了我什么,到底都要做什么啊……天下百姓能有个安稳日子不比什么都要紧,什么血海深仇,旁人恨着也罢,你们有什么资格恨呢?”
她说着,自嘲一笑,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妆容半褪如梨花带雨,却并不娇弱可怜,只令人一见便觉心酸。
张氏没能按捺住一颗好热闹的心,悄悄把东边窗户支开伸个脑袋往东偏殿这边看,见寻春半抱半拉着李嬷嬷出来,没一会儿殿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低喃道:“这是小妖婆和老虔婆闹翻了?我滴个乖乖,可有好戏看了。”
启祥宫发生的事娜仁一概不知,只知道余后几日里都没在清梨身边看到李嬷嬷的身影,直到那日一道去给太福晋请安,才看到李嬷嬷板着张脸跟在清梨身后。
石太福晋对李嬷嬷的态度也不咸不淡的,一看了她,就摆摆手,吩咐:“愿尔,带李嬷嬷下去吃茶去。”
清梨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太福晋却注意到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觉。
娜仁来这纯粹就是插科打诨卖乖吃点心的,这会喝了两口花果茶,咂咂嘴,又道:“前儿那道梅干肉馅的青团做得倒不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别提什么甜党咸党,只要做得好吃,她辣党都能当!
太福晋身边的老嬷嬷姓石,这会眉开眼笑地应着:“有、有!知道您要过来,一早就预备了,老奴亲手做的,保准比饽饽房啊、小厨房做得都好吃,这就给您端来。”
石太福晋看着娜仁,也是眉眼带笑:“你打小就爱吃石嬷嬷做的咸口青团,人都说北方的孩子爱甜口,你却不是了。”
“只要做得好吃,我什么都爱。”娜仁道:“不过我也有不爱咸口的,肉粽我就实在吃不下去了。”
石嬷嬷低声道:“不怪您说,老奴这些年,也深觉得咸口的粽子没有甜口的好吃。”
“那是你老了,老了自然爱吃甜口的。”太福晋嗔她:“快去端点心,别在这儿闲磨牙了。”
清梨端着石太福晋的药碗在手上轻轻吹着,含笑看她们说话。
石太福晋等石嬷嬷出去了,殿里只有她们三个,喝了口清梨喂过来的药,拧眉道:“药碗给我罢了,一口口喝怪苦的。”
清梨抿嘴儿一笑,双手将药碗递了过去:“不怪您说,晚辈也觉得怪苦的。”
“休学她说话,学不出个好的。”石太福晋指的自然是石嬷嬷,她口中如此说,眉眼间的亲近信重却是实打实的,此时用了药,清梨忙端清水漱盂与她漱口,娜仁从旁边小几上抓了把果子递来,石太福晋拣了颗甜的嚼了嚼,方对清梨道:“若是恼了你身边那个,发落了也没什么。”
她说着,便转过头去自与娜仁说话,仿佛只是随口与清梨一提。
清梨却愣了半晌,然后反应过来,坐在那里翘着唇角微微笑了。
春日,娜仁的永寿宫多半是繁忙的,竹笑带着麦穗可着庭院打点,前头还好说,后院里那葡萄架子却得好生照看,又得将花坛里的花打理着,院子那些花木剪枝的剪枝、培土的培土——那些可不光是花木,安人还指望着它们结果子呢。
光是桃、杏、李三样便足够令人期待的,她当日在慈宁宫花园种下的,这两年结果都不错,可谓丰收,也是宫中一景。
康熙玩心上来,恨不得把御花园都改成御果园了,到底太皇太后拦着他,才没成。前年到底却在南苑里劈出个地方单种这些果树,还道等到他日结果就到那边玩去。
不过娜仁看,结果得有日子了。
她去年又在前头庭院里离石榴树不远的地方折腾出一棵樱桃树来,是那种指甲盖大小的中国本土小樱桃,果实酸酸甜甜的,还是点果子露好喝。
那东西北方居多,太皇太后在盛京住过,还记得那酸爽的滋味,听说娜仁折腾起来,便全力支持,当时还感慨:“这些年宫里得了贡上的都是大樱桃,甜是甜了,却不比那个酸的有味。”
“可是当年盛京的味。”太后在她旁边搭茬,对那樱桃也有几分期待——她倒没在盛京住过,但听太皇太后的描述,还是值得想一想的。
娜仁前世小时候常住过北方姥姥家,姥姥家院子里就有一棵那样的樱桃树,结了果红彤彤的不大点,一个枝头上满满当当一簇簇地,几乎要压弯了树枝儿,采下来当零嘴,酸得倒牙不过吃个新鲜,若是加了冰糖熬成糖水,在井水里一湃,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入口可美了。
再有,如今她想着,若熬成果酱,八成也是好吃的。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永寿宫的前院又添了东西。
那玩意倒是爱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果丰收。
转眼四月,永寿宫庭前的石榴花已开,娜仁命人采下一些,用竹编的精巧小篮子盛着,每个里头十来朵,送给宫中素日关系不错的嫔妃。
如皇后自然是不可少了的,清梨、昭妃、佛拉娜是不可或缺,仔细一算,她在宫里竟然算得上是交游广阔了。
当然友好范围是4/7的,董氏是素来交情浅,都没说过几句话,不算在里头。
纳喇氏不过点头之交,二月里她把娜仁得罪了一番,虽然也没结仇,但娜仁也不可能‘折节相交’啊,那不是记仇的娜仁女士的作风,她也不会为了端水强行友好。
左右也不算很讨厌,自那一次之后纳喇氏对娜仁可谓是毕恭毕敬,御花园里碰上了都得对她行个大礼那种。
乌嬷嬷后来说她可能就是试探娜仁一下,没想到试探一脚就碰上了硬茬子,自然只能恭恭敬敬地。
硬茬子本茬娜仁对此不做评判,反正关系就那么处着吧,也没真打算和她亲如姐妹。
纳喇氏是个圆滑人,好不容易出头试探一次,脚就踢到铁板上了,险些伤了自己,这样下来,也是挺心酸的。
第35章
娜仁花送得是随性,却容不得人不多想。
董氏一贯透明人儿似的,也不知得了哪路子神仙的指点,这日忽地上门拜访。
琼枝也是确认过好几次,才请了她往正殿坐,又笑道:“我们主儿在书房里写字呢,您且稍坐坐,奴才去告诉与我们主儿。”总没有让正经嫔妃等在宫门外面的理儿不是?何况素日也没有个什么过。
董氏温吞腼腆地笑了笑,轻声细语地谢过琼枝。
琼枝道:“奴才哪当得起呢?”又让豆蔻沏茶来,笑道:“今日宫中备的龙井茶,也不知小主吃不吃得惯。”
“已是极好的了。”董氏连忙道。
眼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琼枝心里默默盘算着,也没摸到什么头脑,只躬身退下后,往正殿旁做书房的三间东耳房去了。
说娜仁在这边写字,不过是个好听点的说法,其实哪里是在写字啊。
此时娜仁却斜歪在窗旁软塌上,窗屉半开,外头的清风徐徐吹来,屋子里燃着一炉味道极清雅的香,滋味仿佛百花相合,又似有些柑橘果子的清甜酸涩,混合在一起清新雅致,并不沉闷。
宽大的紫檀螭纹四方书案上零星摆着些笔墨纸张,另有一只通体洁白的瓷瓶,内里盛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粉红月季,雅俗结合,倒是甚美。
架势都摆出来了,宣纸徽墨、砚台镇纸一应俱全,书案前圈椅上也搭上了软绸面椅搭和坐垫,案旁还设有一张矮几,上头摆放着三四样点心果子,另有一壶清茶,可惜却都白白预备了。
琼枝抿嘴儿一笑,“您又借着创作的由头往这里来发呆来。”
“我前思后想、左思右想,《风华录》的出版之路之所以一路碰壁,一来是我在文中影射的现实过于激烈、掺杂的思想太过激进,绝不受当下出版主流的青睐,二来是那些个书局收话本子只爱男女小情,穷书生得了公主千金青睐一路青云直上便是大众主流,我在文中明摆着煽动女子情绪、抱怨女性地位,遇到伯乐的可能性不大……”她如此摆出一副深思状,然而没等她说完,琼枝已道:“且不提这个,您还是快整理整理衣裳头发,董格格来了,正殿里坐着呢。”
“谁?”原谅娜仁一时没想起这个董格格到底是谁,实在是她平日里真没什么存在感,与娜仁也没什么往来,如果娜仁只听琼枝提一嘴就能想起谁是谁,那可真是怪了。
听闻有客,便耽误不得的,琼枝出去一会儿,未多时岂蕙捧着个水盆并笢子等物进来,为娜仁抿了抿鬓角,抻了抻裙角。
娜仁素日只在自己宫内便不会做如何繁复的装扮,此时头发也只是松松挽了一窝丝的纂儿,点缀了一支小米珠穿成的珠花,倒是时令月季花样的,身上也只家常穿着樱草色绣月季花衬衣,足下蹬着软毡底燕居的逍遥履,缓步款款而来,仿佛连头发丝儿都透着惬意。
董氏与她接触不多,无论从前在赫舍里府中还是如今在宫中,都少见这样的主,此时心中不免吃惊,又忙忙蹲身请安:“臣妾给慧妃娘娘请安。”
“不必客气,起身吧。坐。”娜仁一扬下巴,自在炕上落座了,笑着问:“可奉过茶果没有?不要怠慢了,董格格可是我这儿的稀客啊。”
董氏忙毕恭毕敬地道:“方才一位姑娘已奉了茶来,也有果子点心,妾不敢当稀客。”
“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娜仁笑意温和:“怎么我活像吃人的老虎似的?”
董氏攥着手里的帕子,默默笑着,或许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笑了。
她生得出挑,又是高挑丰腴的身材,却看不出有这副腼腆性子。
娜仁心中暗暗纳闷,那董氏几经纠结,才开口道:“妾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的。”
正题来了。娜仁坐直身子,看着她,问:“有什么事儿?董格格且说吧。”
“妾……妾想求慧妃娘娘宫里的石榴花戴。”董氏声如蚊呐:“因妾在皇后主子宫里见皇后主子戴,颜色甚好,心生向往……”
她声音愈低,娜仁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道是什么呢……正巧了,我才说那石榴树移过来没两年,不欲它多结果子,只养好根基为上,故而见它花开得盛便要截一截。前儿送出那几篮子去,今儿一早瞧又出了不少骨朵,便命人采下些,还不知怎样是好的,董格格你就来了。”
说着,又命琼枝去将花取来与董氏,琼枝去了半日,捧着个极精巧的柳编小竹篮回来,那篮筐多说不过一个巴掌大,小小巧巧的,盛放着十来朵石榴花,兼并还有几枝月季芍药之类,琼枝笑盈盈奉与董氏,笑道:“还请小主不要嫌弃,后头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正好看呢,奴才私心献个丑,也不知您看不看得上眼。”
董氏忙道:“这就很好了,我很喜欢,多谢姑娘了。”
看得出来,她说的是实话。那小篮子编的精巧,本是麦穗闲来编出来的,因编得多了,都压在偏房里,这几日琼枝奉命给各处送个糕饼点心都不爱用食萝了,只可着这个用,这会取出来倒也顺手,也没让董氏觉着不合群。
她没假手于宫人,将那小花篮置在自己膝上,喝着茶的功夫不自觉地就把眼去瞧,喜欢得不得了,精神也逐渐放松。
她坐了半日,娜仁就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与她说说话,她也都能搭上,就着这花那草的能说出许多来,娜仁不由大为震惊。
董氏说的尽兴了,灌了口茶,见娜仁专注地听着,回过味来不由红了脸,低着头呐呐道:“妾当日还侍奉皇后于闺中时,打理院子里的花草是很在行的,院子里的嬷嬷都夸妾在莳弄花草上格外地有灵性,娘娘宫里的花开得也好,妾见猎心喜,才厚颜来讨。”
娜仁温声道:“既然喜欢,时常过来也没什么,我这里常常是热闹的,再有你过来,更热闹了。”她又命:“既然董格格喜欢,把今春制的花茶取一罐子来赠与董格格。”
豆蔻盈盈一欠身,脆生生地应了声“是”。
董氏羞道:“得了鲜花已足够惊喜了,若再得娘娘的花茶,实在是……妾却把这个忘了。”
她说着,回过身,随她来的宫人忙从袖筒中取出一只荷包来,她将花篮安放在几上,亲自拿起那荷包站起来递到娜仁眼前,道:“针线拙劣,做得粗陋。娘娘若觉还能入目,便请收下吧。”
娜仁打眼一瞧,那荷包哪里是拙劣粗陋,玉色缎面上用嫣紫、鹅黄、水粉、天蓝等各样颜色绣出一丛花卉来,花朵含苞待放的模样便极美了,秀婉含羞,怒放的芍药月季又娇艳欲滴,灵气逼人。
荷包周边又以草绿色丝线滚镶遍绣如意卐字不到头,下坠着紫褐色彩线打成的络子,做得精美异常。
娜仁连声感慨:“这若是拙劣粗陋,那我的手艺就是入不得人眼了。”
收了人家的礼,少不得态度更好些,董氏喝了两盏茶,与娜仁叙话半晌后方起身道了别。
然而今日永寿宫仿佛注定热闹了,她走没一会儿,佛拉娜却来了。
她已是小腹微凸,这会京里的天已经很热了,她还在衬衣外加了件皮甲,娜仁见了她忙命人扶住,问:“怎么你却过来了?不在宫里好生安胎,这样热的天儿,却出来逛荡!”
“我是在宫里闷了,出来走走。还在皇后娘娘那边坐了坐,又想来看看你。方才我过来时与董氏打了个照面,她是来求你了?”佛拉娜定然是知道内情的,笑起来带着打趣促狭,看得娜仁心里发急,直接道:“究竟怎么个说法,你可与我说清楚。她过来巴巴地只为求些个石榴花,我心里还觉着不对劲呢。”
佛拉娜在炕上落了座,且抻着娜仁,呷了两口豆蔻捧来的蜜饯杨梅点的果子露,啧啧道:“也不知是不是该说你有先见之明,新鲜杨梅还没过季呢,你这里蜜饯的都预备上了。”她也不客气,看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荔枝,便道:“你想知道也不难,且讨好讨好我。我瞧你这荔枝好,与我吃两个如何?”
“想都别想。”娜仁毫不心软,“皇上特地与我说过了,太医不许你吃这个,皇后、我都被特意告诉过不许容你这个,你就老老实实喝你的果子露吧。”
佛拉娜一撇嘴,满是幽怨地看着娜仁:“你如今也开始硬心肠起来了……”
到底娜仁不上钩,只催促她将董氏的事儿说了。
她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这不是你给我们几个都送了花,正巧我今儿早觉着天气好,身子也舒服,就戴了你送的花出来走走。既然出来了,少不得第一个拜访皇后,过去的时候董格格正服侍皇后簪花,簪的就是红石榴花。我与皇后说起这花,都说你这里的花开得是满宫里最好的。皇后又说董氏惯素喜欢这些,打趣她,让她上门来向你讨要,还说什么别的都有了,单她没有,别是哪里得罪了你。上门来讨,若是你给了,便可知不是得罪了你,而是素日里太闷的罪过。我本还只当是笑话,没想她却当了真。”
娜仁忍不住直笑,拍着大腿道:“可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