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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仁顺着她的形容联想了一下,一下子精神起来,连连答应。
    “那就快些起来!”琼枝迅速变了语气,催促:“内务府的人快来回事了,地方采办的聘礼前儿个便齐了,须得再核对一遍。再有,造办处打造的如意也齐了,下个月小定,再过几个月大定,都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耽搁不得!”
    娜仁撇撇嘴,长吁短叹,闷闷地答应了。
    生活为什么非要折磨她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呢?她分明是来养老的,如今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努力奋斗。
    虽如此说,起来的动作还是很迅速的。
    小定是满族婚俗,在大定之前,由夫家以如意为小定礼,选出一位丈夫、子女、公婆俱全的全福太太,将这如意送往女家,亲自交到女方手上。
    然后夫家这位媳妇便算是定下了,可以开始走后头大定的流程。
    全福太太好选,宗室之中愿意担这差事的中年妇女多着,门槛高架不住应征的人多,娜仁不得不几度提高门槛,最后选中一位宗室诰命,不远不近的亲,位份不算极尊,但家中却是京中众口交赞的和美,也算是众望所归。
    人选定下了,宫中的如意也不能落后。
    这小定所用的如意是早就开始预备的,从画图到打造,俱是当代大家上手,样子也是乾清、慈宁、宁寿与永寿四宫传阅过后一致点头方才定下的,通体赤金打造,明珠宝石点缀,美玉镶嵌,华美不凡。
    康熙素来简朴,但在为太子聘太子妃一事上却并未从简,处处但求体面尊贵,更给前朝那些太子、党吃了一剂定心丸。
    那玩意做好之后娜仁算是除了匠人与宫人们外第一个见到的,只见华光璀璨珠玉流光,握在手上沉甸甸宛如大砖头子。
    即便以娜仁素来偏“俗气”的审美,也不想捧在手上多观摩一会,迅速将那如意放回了檀木雕花的盒子里,道:“不错,果然是华美不凡。可曾呈给万岁爷看过了?”
    “没呢,这不是想着先来娘娘这头回话,便给捧过来了。”造办处的管事笑得殷勤,“为未来太子妃小定礼用的如意,咱们不敢不用心,选用点缀的珍珠宝石与镶嵌的美玉都只用上好,如今满京师的勋贵子弟成亲,只怕也没有一家的如意能比得上这个。”
    娜仁一扬眉,“给太子成婚的用的,哪家臣子所用能比得过?”
    那管事的便知道这马屁没拍成功,跟着嘿嘿一笑,娜仁又问:“这一件事了了,还有一桩差事要吩咐你们。”
    管事的忙垂首恭敬肃立,“请娘娘吩咐。”
    “倒也没什么,不过下个月是戴佳贵人的生辰,赶上给太子妃小定的关口,只怕是顾不得了,本宫想着由你们造办处为她打造一副头面,算作生辰之礼。”娜仁言罢,见管事面露难色,便道:“本宫也不为难你们,其中的材料不从你们的公库走,任意妄动内帑资源这先例开不得,本宫也知道。”
    她言罢,一摆手,竹笑便用托盘捧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锦袋并一个小荷包,沉甸甸的,管事的见状心中明了,便隐隐松了口气。
    娜仁瞥他一眼,继续道:“这里有两包金子,一包是万岁爷赏的,一包是本宫添上的,另有一包珍珠做镶嵌。你们便冶炼一番,以此打一套头面出来。样子你们来画,戴佳贵人喜爱萱兰之类,便以此作为纹饰吧。”
    管事的闻言,便笑容满面地应下,又道:“多谢娘娘体恤,您吩咐的差事,奴才们定然办好。”
    “如此最好。”娜仁笑了,“也省去许多麻烦。”
    戴佳氏性格淡泊不爱争权夺利,这些年在咸福宫里关起门来过日子,自七阿哥大了搬出咸福宫之后,她每日更是除了莳弄花草药材再没有什么事情做,惯常走动的除了同住咸福宫的万琉哈氏、隔壁的通贵人与同处西六宫的娜仁也没有谁了。
    但她可以低调,作为皇子生母,她的生辰却不能简简单单地过去,届时难免叫人以为康熙不看重七阿哥。
    今年也是赶上太子妃小定之事,娜仁怕届时宫中忙得抽不开空子,便与康熙商量了,提前叫造办处为戴佳氏打造头面,做生辰之礼。
    康熙对这些事情素来没什么意见,便随娜仁安排了。
    宫中每天大大小小许多件事,没有人总会在一件事上用心。
    娜仁吩咐造办处打造头面的事在宫中传得很快,多数人也不过是“啊”了一声,想到原来戴佳贵人的生辰将近,吩咐身边的宫人记着预备贺礼,便又把这事抛诸脑后去了。
    但若说不会在一件事上用心,倒也不是绝对……
    这日娜仁闲着,叫了佛拉娜、贤妃与端嫔来打牌,她们几个算是固定的牌搭子了,这几回又多了个坐着看热闹的宁雅,她倒是不大上手,推说自己不熟,只在娜仁身边坐着看牌。
    往日宁雅是绝对能够兴致勃勃地坐到牌桌解散的,今日却没过多久便有人来回说她佟家夫人递帖子入宫,只怕有事。
    她便坐不得了,起身向娜仁告辞,倒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神情平静,看不出有多急切。
    端嫔手里捏着张牌看着她在宫人的搀扶下款款优雅地离去,直到宁雅出了门才收回目光,状似随口感慨般地道:“她与她姐姐不像,倒是与贵妃有几分相似之处。”
    如今宫中说的贵妃,自然是钮祜禄贵妃了。
    娜仁一愣,倒是被端嫔提醒了,恍然大悟,“我说我总觉着宁雅这性子有几分熟悉,原是像她……倒也不止像贵妃,依稀还有一二分像贵妃她姐姐。不过不多,一点点,神韵上的,你们对她不熟悉,才看不出来。我也是今儿个经你提醒,才联想到那里。”
    她越想越是兴奋。
    宫中相似的人不少,性格相近的更是比比皆是,但这些年,她从未见过一个和愿景的性格相似的。
    愿景天性中有几分洒脱不羁,比之清梨与母家的羁绊,她对母家更多的是不屑与不在意。
    而宁雅……她倒是八面玲珑,总是温顺和煦的模样,但世家骄矜的傲气在她身上也可见一二,底气却并非全然来自于家世,娜仁觉得,便是她生在寻常百姓家,身上的傲气也不会变。
    又或者那不是傲气,是被自负与清高伪装修饰的风骨。
    她并不愿意被家族左右,也并不在意家族,或许对送她入宫的家族还有些厌恶。但她与家族被绑得太紧太紧,她不得不为家族左右,这是她的无力,她也从未否认过。
    宁雅这人矛盾得厉害,端庄优雅全然是京师贵女的典范,但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又如江湖剑客一般。
    她与钮祜禄贵妃的相似之处在于秉性,二人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性格同属韧中带柔,以柔掩韧,矜傲清高,隐隐自负。
    钮祜禄贵妃与她不同的点在于钮祜禄贵妃全然依赖于家族,并且也被家族束缚,在宫中行走的每一步,都不得不依仗于家族,同时也要反哺家族。
    而且钮祜禄贵妃的自负或许早就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消磨大半,艰难存下的几分被深藏心底,不再展露于人。自失了一位小公主后,钮祜禄贵妃的性子愈发平和,又或者说是波澜不惊,如一潭死水,叫人不由惋惜唏嘘。
    而宁雅则全然不在意这些,佟家拿捏不了她,她也掌控不了佟家,如今正在磨合。
    娜仁觉得宁雅与愿景的相似在于神韵中的矜傲与不羁,但又不全然相似的缘故便是在此。
    愿景绝不会向家族折腰与家族磨合。她仿佛生来和家里带着多大仇似的,遏必隆的夫人们乃至她的生母都在她身上碰了不少壁。
    但宁雅,确实是在和佟家磨合,两边都在让步。
    或许这就是两种选择,宁雅的选择更符合世俗,更适合在宫中生存。
    至于谁更潇洒,谁更快乐,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娜仁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愿景与钮祜禄家谁是胳膊谁是大腿她尚不算理得十分清楚,但宁雅在佟家面前,绝不是大腿,所以她要让步。
    但她又不赶紧只有自己让步,所以如今战况焦灼,场面非常有意思。
    “这是佟家夫人这个月第三次入宫了吧?”娜仁信手打出一张牌,随口道:“承乾宫可真是门庭热闹,但愿她能挺住吧。”
    贤妃瞧着心不在焉的,这会宁雅走了,她面上的情绪更明显。桌上的几人与她都熟,自然能看出她心中的不喜。
    端嫔有心要问,被佛拉娜使眼色拦了。娜仁看了看她们,对端嫔道:“我也累了,咱们不如停手吧。前儿得的几幅料子,我说要给皎定裁衣裳,偏生忘叫兆佳贵人来挑,你的眼光好,若论对花样配色的研究,宫中再每人比得上你了,不如你去挑挑,给兆佳贵人带回去。”
    端嫔一愣,看出她是有心支开自己的意思,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起身去了。
    待她去了,佛拉娜方对贤妃道:“你便是对……有什么不满,也不能这样形于声色,叫人知道了怎么想呢?”
    “我便不能不满了吗?”贤妃柳眉倒竖,俨然是气急了,“是咱们熟,我才说出来的。当年保清出生,就因为占着个长字,被仁孝皇后百般刁难,逼得我不得不将保清送到宫外养去,直到如今保清与我还存着芥蒂,叫我怎么能看开?
    都是万岁爷的孩子,保清还年长于太子,偏生他是中宫嫡出,就是好命,一出生就注定是太子,压他的兄弟们一头,我的保清在他面前就永远都是臣子。成婚了,挑选福晋的人选也是天差地别,一个是我来挑,一个是万岁爷精挑细选出来,名门勋贵之后,又有多少当代高功合过八字,考察品性多久才给定下。
    如今还没入门了,只是小定和大定,便做出一副倾尽国库之资的架势来,不过小定用的如意便花了多少功夫银钱打造,聘礼单子更是改了又改,豪奢靡费!”
    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越说越委屈,泫然欲泣,“若论,我也不过是家世逊于她,便要低她一头,这我也认了,可我的孩子与她的孩子都是万岁爷的血脉,凭什么我的保清就注定了一辈子要低她的孩子一头?便是她儿媳妇进门了,堂堂太子妃,我这个做庶母的是不是还要对她行礼?!”
    贤妃情绪激动,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咱们这些人,便是在宫里斗了一辈子、忙了一辈子,也不如人家嫁进来就是正正经经的太子妃,未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咱们在她面前算什么啊?说恭敬些是庶母,不恭敬了,不就是未来的太妃,仰人鼻息过日子吗?”
    娜仁心知她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与佛拉娜对视两眼,知道这母子俩最近又闹不痛快,儿媳妇也不顺心,贤妃心有郁郁,如今是可着一个口子,就在这上头通通发泄出来了。
    “这……”娜仁一时也词穷了,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劝,先是讪讪地道:“哪里就倾尽国库了,像你说得这么厉害,还不被那些言官喷得狗血淋头。”
    但也只是无用功罢了。娜仁顿觉十分无力,又见贤妃哭得厉害,只能先命人拧帕子来给她拭泪,好容易抓住一个点,顿时眼睛一亮,道:“太子妃便是太子妃,那也是小辈,你说的都是昏话!咱们是做长辈的,她敢对咱们不恭敬吗?便是你想的那些,都是想得太多了!叫皇上知道了怎么想?都是没影的事呢……”
    “就是就是。”佛拉娜连忙开口帮腔,二人好一通劝解。
    好容易等贤妃发泄完了,整理起情绪,收拾脸面,又觉着羞耻,没多坐便告辞了。
    “唉。”望着她的背影,娜仁坐在椅子上与佛拉娜相对而叹,心有余悸:更年期的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与佛拉娜随意说了两句话,也没有说笑的心情,送走了客人,娜仁捧着杯热茶在炕上坐了,推开窗望着廊下怒放的洁白栀子,心中感慨万千。
    说来这世间种种艳羡、嫉妒,皆出在“不平”二字。
    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一碗水端平的事?
    不过认与不认罢了。
    第135章
    娜仁在窗边坐了片刻,殿内静静的,一丝声响都不闻,来去宫人皆屏声息气,恭敬端容。
    “今儿个的事,传出去半句——”她没说后半句,只是扭过头徐徐环视过众人,挑了挑眉,虽不见怒容,威势已然使人不敢直视。
    琼枝带头欠身应下,“是。”
    声音整齐肃穆。
    娜仁便淡笑开,手臂靠在炕桌上拄着头道:“话说到便是了,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的。留恒要过来用晚膳,看看小厨房都预备了什么,前儿个说备荷叶莲藕汤,忽然觉着寡淡了些,备一桌冷淘吧,留恒那小子口味古怪,只我和他两个人,也不必多备什么卤子,给我预备一样,给他多备两样时蔬吧。”
    竹笑沉稳地应声,躬身退下。
    殿内的气氛逐渐破冰,琼枝将井水湃过的西瓜汁递到娜仁手边,温声劝解,“人心有贪嗔痴,这是无可避免的,您并不必为贤妃娘娘感到不解与惋惜。”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她对仁孝皇后心中芥蒂早存,又与大阿哥母子不睦,既不想承认自己于为人母上有些失败,又不想认了儿子对自己不亲,便只能通通发泄在那一份不平上。”娜仁神情平淡,啜了口西瓜汁,缓缓道:“我只是想,人心千面,谁也不能真正看准了谁。”
    方才佛拉娜还在时,神情颇为动容地对她道:“贤妃心中的不平愤懑,我自然知道,我也为人母,对母子隔阂的心痛自然也能感同身受。只是我受仁孝皇后照顾良多,实在是不能附和她……”
    对贤妃而言,仁孝皇后害她骨肉分离,至今还存有隔阂,是万恶不赦;对佛拉娜而言,仁孝皇后待她处处宽和体贴,她受仁孝皇后照顾良多,自然不会对仁孝皇后有何不满。
    便是对娜仁而言,平心而论,她也觉着仁孝皇后功大于过。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看事情、看人,便会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同的想法,谁也不能说服了谁,因为每个人本心之中自有判断。
    这一局,无解。
    不过贤妃是久经世事的,凭她在永寿宫一场哭得多么撕心裂肺,走出去了,便仍旧是端方宽和的贤妃娘娘,任谁在她面上也看不出半分不对来。
    端嫔对此应当是有些察觉的,那日支开她去选料子,她选过料子后直接便离去了,当日晚间才带着兆佳氏与皎定过来谢过娜仁,看那面容神情,俨然是心中明了的。
    她是个聪明人,从来通透。
    娜仁何许人也,自然不会为夹在中间感到什么尴尬或是不自在,笑吟吟地招待了来客,又乐呵呵送走了她们。
    临出永寿门前,端嫔扭过身,冲着娜仁郑重地道了个万福,无声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了。脚步轻盈,面带几分轻笑,盖如当年,仁孝皇后在世,她仍在坤宁宫中陪侍左右的时候一般。
    娜仁便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对琼枝笑着感慨,“总是有些人,无论历经多少时光,世事辗转,都没变过。”
    琼枝未语,只安静地正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看向她的目光柔和,带着包容的笑意,如久经风雨的松柏,又或是巍峨屹立的群山,无论多少年白驹过隙,她都会永远站在这里,笑看着娜仁。
    宁雅与佟家仍然僵持不下,如今也不该称佟家为佟家了,自康熙二十七年佟国纲请归满洲之后,康熙将佟家编入满洲镶黄旗,称佟佳氏。
    娜仁总觉着佟佳家听起来怪怪的,心里还暗戳戳地叫人家佟家。
    当然不能明摆着叫出来,否认人家免不了会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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