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念再一想,她不正是年轻呢吗?活了两世,她心理年纪可有六十多了,哪家六十多的老太太像她这样活泼美丽?
哼,只要心态够年轻,姐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永远不用承认自己老了!
从慈宁宫回去之后,她倒是没着急叫大福晋来,先招来豆蔻吩咐了两句,待留恒过来,又和他说了会话。
“你用过宵夜了?我从慈宁宫带了些脆笋,你带回去,明日早膳时候可以用,吃着倒是不错。”娜仁徐徐道:“也要用些荤腥,虽然喜欢清淡口味,可终究还在长身体。玫瑰乳酪酥饼是你喜欢的,哪日想吃了,叫人过来说一声,我叫茉莉做了给你送去。你阿玛当年……”
娜仁顿了顿,留恒看着她,带着几分很温和的笑意,“我阿玛当年也很喜欢娘娘宫里的玫瑰乳酪饼,无论是软饼还是酥饼,都很喜欢。娘娘您说过许多次了。”
“是,我在南苑住着的那些日子啊,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梦到你阿玛和你娘。你若有空闲时候,抄两篇经文给他们吧。这也四月里,很快就是你阿玛的忌日,我想着,给他办场法会吧。你也这样大了,由你去寺庙里找人操持,他会很欣慰的。”娜仁注视着他的眉眼,缓声道。
留恒却迟疑了一下,道:“七月十五是您的生辰……”
“我的生辰年年过,一年不过也没什么。”娜仁随意地摇了摇头,留恒却很不赞同地微微拧起眉,道:“亡者要永存心间,生者却更为紧要。”
他这样的情绪起伏极为难得,娜仁微怔,复又笑了,柔声道:“娘娘可真是没白把你养这样大。
嗯……这样吧,届时你上午出宫去办法事,晚间回来,再陪娘娘吃碗面,也就罢了。娘娘保证,那日就等着恒儿回来再吃面,你皇伯父和皇太太她们怎么说都不会先吃,只等着恒儿陪娘娘过生辰,你道如何?”
对娜仁哄小孩子般的语气,留恒已然习惯,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折中之法,短暂的思考之后,干脆地答应了。
或许是出于某种小任性,他并没有拒绝娜仁明显是为了哄他才想出来的法子,倒叫娜仁暗地里忍不住直笑。
到底得了太皇太后的话,娜仁想了想,还是问留恒道:“你大堂兄和你堂嫂……他们素日里如何?”
在娜仁意料之中的,留恒敏锐地察觉出娜仁的用意,想了想,道:“堂兄与堂嫂,琴瑟和谐、鹣鲽情深。”
“那你堂嫂近日可在你贤娘娘那里受什么委屈了?”娜仁微微一顿,补充一句:“娘娘没有叫你去打听的意思,只是你们靠的近,想着你或许会知道些。”
留恒倒还真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道:“偶然听福宽姑姑提过一嘴,说贤妃娘娘为子嗣之事对大堂嫂很是不满,叫大堂嫂在跟前立规矩,又要给大堂兄房里人。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不应该啊。
娜仁微微拧眉,若单单只是这样,绝对不至于叫科尔坤夫人亲自入宫替女儿抱屈。
她做事还算有分寸,若只是因此,贤妃行为并不算苛刻,科尔坤夫人告上一状反而不占理。
虽然娜仁也觉得贤妃这样做不大好,但这个时代,没被婆婆为难过的媳妇反而是少数。
她最后还是没自己琢磨出多少,只能寄希望于豆蔻的消息人脉。
也没有为难对八卦消息并不热衷的留恒,他能够知道这些已经很难得了,其实从一开始,娜仁甚至没抱希望能够从留恒这里听到什么。
他这些年在阿哥所里真的是——一心只念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就是这圣贤书读得有点多也有点广,横跨诸子百家,还钻研到宗教方面了。
不过如今看留恒也没有什么要出家的倾向,且随他吧,总不能孩子没事读两卷经书就要严防特守,那娜仁做一个普通人或者一个养尊处优的妃子实在是可惜了,她应该做特工去。
但话如此说,真算起来,后宫里有子嗣的嫔妃,还真的大多都在往特工方面发展。
那是恨不得把儿女身边抓得严严实实的,叫儿女顺顺利利地长大,一丝风浪阴晦都看不到、感受不到,又希望能把孩子培养得文武全才,最后拳打太子脚踢亲王,成功走上人生巅峰。
而这样想的人,最后往往适得其反。
宫里的孩子,能够风光霁月地长大,坦荡清正地做人,实在是太难了。
娜仁是在隔了两日之后才知道贤妃与大福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事瞒得很紧,豆蔻也是辗转探询,翻出了痕迹后顺藤摸瓜,费尽千辛万苦才叫娜仁吃上一口新鲜的。
娜仁在等了两日后,便明白这只怕不是件小事。至少是值得贤妃竭力掩埋下的事情,那就绝不是小事。
以豆蔻行事的手段效率,都要耗费整整两日的时间才能查出来的事情,怎么可能简单?
回话的时候,豆蔻还有些羞愧,“是奴才手段不够,若是苏麻喇姑姑来查,定然第一日便能有了结果。”
“瞧你说的,苏麻喇姑姑比你多吃了多少年饭呢?且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娜仁饶有兴致地一扬眉,又忍不住轻叹一声,“左不过是她们婆媳间的那些事,算了,听着怕是闹心,你写出来给我吧。贤妃可真是,老来老来,还折腾上了,年轻时的温柔和顺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豆蔻没多迟疑地应下了,娜仁便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
是豆蔻直怕她听的时候气急或心急拍桌子的那种等级。
但饶是早有心里准备,真瞄了那张纸上的两行字,娜仁还是忍不住大惊失色。
第140章
娜仁拧着眉快速向下瞄了两眼,翻了一页,然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问豆蔻:“这是贤妃的原话?”
“大概如此。”豆蔻恭谨地回,见娜仁惊疑交加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劝道:“天下婆媳间大抵都是如此的,贤妃娘娘……不过这皇宫内廷中行事讲究体面,这才显得过分了些,也是您见过的少罢了。”
娜仁仍是满面不可置信,道:“她这是明晃晃地在打科尔坤的脸啊!明珠眼看是不成了,大阿哥在朝中能依靠的无非是科尔坤这个岳丈,自然是与大福晋越和美,在前朝助力越强,可她这行事……”
“分明是要将大阿哥陷于四面无援之地啊!”
豆蔻思忖着,缓缓道:“贤妃娘娘许是觉着大福晋已经嫁给了大阿哥,伊尔根觉罗家便和大阿哥捆紧了,无论大福晋在里头如何,外头科尔坤大人都会对大阿哥鼎力支持。”
“笑话!你家闺女在婆家受了委屈,你不说给女儿出口气,还给人助长颜色?且若是明知大福晋在后不顺,科尔坤还无动于衷,对大阿哥鼎力支持毫不藏私,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大阿哥与贤妃,无论他们待大福晋如何,伊尔根觉罗家都会永远支持大阿哥。科尔坤他是蠢吗?朝堂浮沉这么多年,他脑袋里就半分弯弯绕绕都没有?”
娜仁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将那一沓纸往炕桌上一摔,“贤妃真是糊涂了!接她侄女入宫,告诉大福晋要么以无子自行请去,要么等日后她侄女有子认在大福晋名下。她是疯了吗?人家伊尔根觉罗家出人出力支持大阿哥,好处倒不是自家外孙的,人家能认吗?”
皇家没有休妻的传统,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处,为了颜面上好看,病逝了事罢了,若是真休妻,那就是极特殊的情况,两边都难堪,还会惹天子不快。
若是如历史上八阿哥与其妻郭络罗氏那般,由皇帝亲自示意,使八阿哥休妻,那就是对八阿哥与郭络罗家的颜面都毫不顾惜,才能做下的决定。
如今康熙对大阿哥这个存活下来的诸子之长,并非没有舐犊之情,科尔坤又是朝中重臣,他不可能允许大阿哥休妻。
所以贤妃从一开始便不能以婆母这个天然占据优势的身份强迫大阿哥休妻,但她可以叫大福晋请去,女子无子乃是大忌,皇子福晋因此请去,对皇子颜面无伤,理由也算过得去。
但若真如此行事,便是伊尔根觉罗家颜面尽失,伊尔根觉罗氏与大福晋同支的女子也都会受到牵连。
何况大福晋与大阿哥鹣鲽情深,她不可能选择前面那一条路,便只能接受贤妃的安排,顺从她的决定。
以纳喇氏女入宫,伴大阿哥身侧,他朝有嗣,养于大福晋膝下,认为亲子。
如果这样做了,最大的问题就是贤妃必定会给她的侄女撑腰,后宅争斗且不必说,只说那孩子,一面会享受着嫡子的待遇,因是大福晋之子的身份受到优待,一面必定会十分清楚自己的生母是谁、自己的亲外家是谁。
无论日后大阿哥能够走到哪一步,最终得益的都是纳喇氏。
这就是很典型的,自作聪明。
娜仁冷冷一笑,“她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坦,把她的脑子都磨没了吗?真以为大福晋是民间那些只能任婆婆掌控的小媳妇,伊尔根觉罗家是没脾气的面人,给他儿子送权势富贵的工具人?真以为天家权势之下,所有人就都任由她掌控拿捏?”
她鲜少将话说得这样难听,这会也是真被贤妃气笑了。
贤妃这是将民间婆媳关系强行套进了天家婆媳之中,若是在民间寻常人家,碰到个性情柔顺的媳妇,她这做法说不定可行;但这宫中,一来大阿哥对岳家多有依仗,伊尔根觉罗家如今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二来大福晋虽然待婆母恭顺,可也用那位告到太皇太后跟前的科尔坤夫人的话说,那也是阿玛额娘捧在手心上,全家如宝如珠珍爱着长大的,这样长大的姑娘,没有几分傲气在心里是不可能的。
从前大福晋在贤妃跟前低头,一为孝道,二是对大阿哥有情,自然愿意忍让贤妃,后来是因无子,贤妃对她如何不满,她也受着了。
或许就是这样的恭敬顺从,叫贤妃真以为能够如民间婆母拿捏媳妇那般拿捏大福晋。
那可真是,错得彻彻底底。
人家表面上一声不吭,回头对自家额娘掉两滴眼泪珠子,人家家里人就坐不住了。君不见科尔坤夫人一状告到太皇太后跟前,话虽然说得委婉,给大家留着体面,没有扯破脸皮的意思。可若真由太皇太后出手为大福晋撑腰,以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地位威望,贤妃从此以后只怕儿媳妇的半根头发丝都不敢动。
还站规矩抄经?且当祖宗般供着吧。
娜仁是又气又好笑,兀自坐着琢磨了半晌,到底和贤妃有这些年的情分在,她纵然生气,也想着寻个时候把话与贤妃说透了。
宫中不是民间,皇子福晋不是寻常妻子。
其实贤妃如此行举倒也不难揣测,她出身并不算高,自小见惯的婆媳相处都是婆婆威重媳妇谨慎,她入宫之后头顶的正经婆婆太后是不大乐意和康熙的嫔妃们打交道的,她便没有被婆婆为难过。
但等有了儿媳妇,她自然会想要把在家中时看到的婆媳相处关系套用到她和大福晋身上。如果大福晋一开始便摆明兵马和贤妃过几招,以贤妃的头脑心性,不说彻底醒悟,也会明白她所熟知的那一套婆媳相处在宫中并不适用。
贤妃为何在子嗣上如此着急,娜仁也清楚。
去岁七月,毓庆宫中的侧福晋李佳氏为太子诞下一子,眼见皇长孙的位子被占去了,贤妃这个一向以皇长子之母身份自居,又以大阿哥为长为傲的自然心有不甘,对大阿哥不愿纳妾,只与大福晋好当然更加不满。
大福晋连续诞下四女,宫中人言杂多,自然有不好听的,贤妃心里窝着火气,皇长孙诞生便使这一股火彻底爆发。
如今她头脑发昏想出这样的昏招,实在是把从前的谨慎周全都抛诸脑后了……倒也不能算完全抛去,至少还知道小心行事,没在外头露出风声。
不然传到康熙耳朵里,她少不得受一顿训斥。
她也知道康熙不喜这般行为,故而打算初时瞒着,等过段日子,以陪伴她的名义将她娘家侄女召入宫中,然后叫大福晋出面替大阿哥求去为侧室,大阿哥如今只是白身,没有爵位,立不得侧福晋,便先占着名位,等日后再封侧福晋。
大福晋贤惠,贤妃不过做个“顺水推舟”的事情,等日后纳喇氏产子记在大福晋名下,康熙对此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会过多插手儿子内宅之事的人。
这样看来,纳喇氏的安排还算周全,不过唯一算漏了的便是大福晋并不乐意配合。
这是致命的一点。
在做出这个计划的时候,贤妃完全没有算到这一点,直到如今,她还在向大福晋施压,又要求大阿哥站到她这边,全然没有想到人家娘已经把她一把捅到后宫里最大的那位跟前了。
不过是念在她诞育了大阿哥,是大阿哥的生母,又一把年纪了,若是她遭申饬,只怕她与大阿哥面上都不好看,太皇太后才没有出面,反而交代娜仁去开解大福晋。
既然要开解大福晋,娜仁必定会详查她们婆媳俩的矛盾,查出来了,以她和贤妃的关系,必不会把贤妃做的事捅出来,但贤妃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过了这一关。
思及此处,娜仁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琼枝道:“不愧是老祖宗,算无遗策。”
“您觉着为难了?”琼枝轻声问。
娜仁想了想,摇摇头,坦然道:“倒是没什么为难的,想劝她我也能寻出说法来,不过是觉着这么多年劝了她这么多,她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句。莫非那句婆媳是上辈子的仇人是真的?也罢了……明儿个下晌,叫大福晋过来一趟吧,就说我得了些新鲜花色的料子,叫她来选选。正好,那日从老祖宗那带回来的杭罗,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见她未曾感到为难,琼枝便放下心,笑着应了一声,“您放心吧。”
约人家来谈话,又是这种事情,娜仁并不准备搞成很严肃的,只叫人在晚膳前过去,叫大福晋顺道来用晚膳。
中国人的传统,没有什么是不能在饭桌上解决的。
第二日上午,大福晋自延禧宫回去已是巳时末了,她的陪嫁嬷嬷便等在廊檐下,一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搀扶,眼神往陪大福晋过去的宫人身上一瞥,见她低着头面色不大好看,心便猛地沉下去,也不言语,只与众人拥着大福晋入了正屋。
待正屋的门一掩上,嬷嬷便道:“您很该让老奴陪着您去的,留老奴在这屋里,也是忍不住担心您。”
大福晋温和地笑笑,道:“嬷嬷您上了年岁了,还是好生在院里待着,到了那边又没个能坐的地方,您过去了,白叫我分神担心。”
嬷嬷微微拧眉,又问:“今日又怎么了?”
“还能怎样,不过是如往常那般,捧帘把盏侍膳,倒没什么。”大福晋见嬷嬷一脸揪心,忍不住笑了,“好歹我也是她的儿媳,她还能苛待我?是不叫我用早膳还是叫我罚跪?那在宫中传开了可不好听,贤额娘是要脸面的人。”
嬷嬷不大赞同,“是要脸面的人,还能做出那等子事来!真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站了一上午了,只怕膝盖都受不了,您快坐下,叫小玉来给您揉一揉。”
大福晋顺着她的话坐下了,端起茶碗没等喝上一口,便问:“欢儿她们呢?怎么没见。”
“您走没一会,皇贵妃遣人来,说想叫四位格格过去玩玩,老奴和孙嬷嬷一商量,叫她跟着小格格们去了。”说起这个,嬷嬷才有了几分笑模样,“皇贵妃是个和善人,她叫格格们过去玩玩,外人见了,知道皇贵妃对小格格们的看重,那些个难听话也能少些。”
大福晋听了,却微微拧眉,复又舒展开,轻声道:“稍后咱们去永寿宫一趟,接欢儿她们回来吧,只怕她们叨扰了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