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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妃登时身体都僵硬了,只觉一股子凉意从脚后跟沿着后身迅速爬上她的身子,后脊骨一片冰冰凉,额头上瞬间沁出几滴豆大的汗珠,久违的恐惧感再度在心头蔓延,她僵坐在那里,感受着娜仁落在她身上那锐利冰冷的目光,久久不敢一动。
    她对娜仁的惧意,是早就存下来的,不过这些年见娜仁总是笑意盈盈好说话的模样,相处时才逐渐放松,今日也是实在酸意上头,一不留神,便把心中存着的话说了出来。
    话刚出口,她心里便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娜仁便厉声发作,叫她心口狂跳,恨不得回到话刚没出口的那一刻把自己的嘴捂住。
    但凡此时发作的是旁人,即便是在宫中颇有威望,与她同列四妃之位,却为四妃之首的贤妃,她也能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不必给贤妃留什么面子。
    但……娜仁不同。
    宜妃畏娜仁,甚至胜过当日在承乾宫时畏惧佟贵妃。
    要说她见过娜仁是如何的狠辣果觉,倒也不是,但她能在宫中稳稳当当地站住脚,也不是半点本事都没有的。
    她对娜仁的畏惧,无外乎出自于三点:一来娜仁本人在她面前积威深重,当年一怒,着实叫她吃了不少苦果;二来太皇太后和太后无条件为娜仁撑腰;以及……康熙信娜仁,胜过信后宫中所有嫔妃。
    若是寻常妃嫔,或许更为畏惧第二点,但对宜妃而言,第一点于她是叫她轻易不敢再犯娜仁,最后一点……是叫她心中不平,又不敢招惹,对娜仁只能交好奉承。
    宜妃算是在嫔妃中头一等的了,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为康熙生育了两个立住的皇子,平日里看着嚣张跋扈不大聪明的样子,其实能混到今日的,有哪个是简单人物?
    或者说,能走到这一步的,至少在康熙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即便不重,只要她们不自己作死,也能顺利在宫中立足。
    但那一席之地,与康熙给予皇贵妃的信任相比,又算什么呢?
    有的时候,人就是拥有了一部分,才会真正见证整体之大,也才会……心生贪嫉。
    但又因为清楚的知道那份信任是多大的分量,自己在那分量之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才只能压下所有的艳羡不甘,告诉自己不要去惹真正拥有的那个人。
    想要在宫中立足,你可以不够聪明、不够通透,可以有贪嗔痴、可以跋扈嚣张不温婉,但不能看不懂人的眼色、看不清当下的风向时局、摸不清那位宫中的“天”的心。
    宜妃一时连自己这回要抄多少卷经都开始猜想了,也算苦中作乐。
    娜仁冷冷盯着她看,佛拉娜忙劝她:“宜妃素来是口不过心的,你和她动怒又是何必。恒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吗?你看他有了这样大的出息,老祖宗这几日都眉开眼笑的,我还说呢,这孩子打小就聪慧伶俐,什么样的书,没有他读不通的,这一点上啊,胤祉是万万不如他。”
    眼见她为了劝娜仁,连自己儿子都动用了,一直坐在一旁看宜妃热闹的德妃暗自思忖片刻,也缓缓开口:“三阿哥还是出挑拔尖的呢,哪里万万不如?四阿哥才是愚笨,自幼无论功课还是骑射上都不如小王爷……”
    “你们俩快别说了。”娜仁淡淡瞥了瞥德妃,又轻描淡写地看了宜妃一眼,面上已看不出分毫怒容,只是冷冷的,她这一面极为少见,便是佛拉娜,也提起了一颗心。
    “你自己回去思过吧,抄写《女四书》百遍,好好学学什么叫谨言慎行。”娜仁声音冰冷如三九寒冬中被呼啸北风刮起的大雪,宜妃却没反应过来。
    娜仁微微拧眉,盯着她的眸光愈发幽深,缓缓道:“怎么,你还要本宫请动中宫笺表?虽然代掌,可本宫也不是用不得。”
    宜妃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麻利地领了罚,脚底抹油般地带着宫人溜了。
    虽是这样形容,不过她行为却还不算失了礼仪。娜仁盯着她去的背影,眉心微蹙,神情冰冷。
    “好了,何必和这样的人生气。”因娜仁面色不好看的缘故,其余嫔妃便颇有眼色地起身告退了。
    今日本是四妃并些东六宫的贵人常在之流过来,端嫔、兆佳贵人、戴佳贵人等人都未曾来到。通贵人是为小公主之事过来走了一趟,便碰到这大部队。
    这会见人都告退了,独佛拉娜留下,通贵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娜仁看,听她道:“你也回去吧,事我知道了,会说与皇上的。”
    通贵人想了想,点点头,应道:“那我便去了……因旁人好而心生嫉妒,又因嫉妒出口伤人者,不过愚人罢了。若因愚人动怒,实在不太值得。”
    她轻声缓缓说着,一贯平淡的神情中也透出几分关切。
    娜仁微微一笑,冲她点点头:“我明白。”
    “她倒也是个通透人,不过我记着从前在永和宫的时候,她和宜妃还走得很近。”佛拉娜先是笑着,然后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凝重。
    娜仁垂眸盯着自己柔润白皙的指头,拨了拨上头戴着的银丝串翡翠蛋面的戒子,似是随口道:“她只喜欢和极通透、或是脑子不大好使的简单人走动。”
    佛拉娜一时没反应过来,默了一晌才恍然大悟:娜仁这是在说宜妃蠢啊。
    虽然有的时候她也这样认为,但大家好歹也有几分“同僚”之情,每日姐姐妹妹地互相叫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话她也没有说出来过。
    这会听娜仁这样说,也不知当笑不当笑。
    不过很快,她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见娜仁神情渐渐恢复过来,便微微放下些心,重新走回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唏嘘道:“宜妃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身酸气冲天的,可不是把脑子落翊坤宫里了。”
    “皎淑已是待嫁之年,郭络罗贵人分不出心思在她身上。”娜仁仍不大高兴,或者说留恒的身体与隆禧英年早逝、阿娆一条命换了留恒半条命,这三件事情,她从未放下过。
    虽然算不上耿耿于怀,但人的一生中,总有些叫人无法忘记的失去。
    叫宜妃抄《女四书》,不算重罚,但百遍足够宜妃把自己的手抄断了。娜仁也有的是法子,叫翊坤宫中无人敢帮她抄写。
    思及此处,娜仁轻轻瞥了一直低眉候在一旁的豆蔻一眼,豆蔻立时会意,点点头后躬身退下。
    娜仁罚得说重不重,到底只是抄书,说轻也不轻。整整百遍,即便宜妃日夜奋战,也要闭门少说半年,再有,宜妃位列四妃之一,协理宫务,如今这样受罚,可以说是颜面扫地。
    不过娜仁没有松口抬手的意思,康熙也没有替宜妃求情的意思。
    甚至,在将那日宜妃所言原原本本听了一遍之后,康熙亲自下旨罚了宜妃一年宫份,叫她禁足一个月,可以说给了她好大的没脸。
    对此,后宫众人如何唏嘘感慨,都不在娜仁的考量之中。
    皎皎最终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回京,彼时她身子已经很重了,唐别卿搭上脉门没过一会便叫她近日小心,只怕一二日里便要临盆了。
    娜仁听着,即便她素来心大,也忍不住对皎皎道:“你说你都要临盆了还折腾什么,干脆就近寻个安稳地方落脚生产,或者便提早回来,你这挺着大肚子来回折腾,怎么叫人放心啊?”
    康熙在旁连声附和:“正是这个道理。”
    “是海上出了些事,女儿一时脱不开身,如今总算安稳了,归心似箭,想念阿玛额娘,才急急忙忙地奔回来。”皎皎笑了,她因有身孕,身形丰润不少,下颔上也有了些软肉,恰当地将她身上凌厉逼人的气势化解些许,使她瞧着更为温和柔软些。
    但她在康熙与娜仁身前素来收敛,看不出在外头呼风唤雨的阵仗,这样小女儿的温婉和顺倒也平常。若叫她外头那些下属,或者说安隽云见到了,前者大跌眼镜,后者恐怕会嫉妒得红了眼。
    对着她这个样子,康熙哪里生得气起来?只能长叹一声,老调常谈地开始念叨她,意思是叫她产后便留在京中好生安养身子。
    他如今对皎皎的要求已经从留在京中,倒好歹在京中留一段日子。
    或者他隐隐也知道,女儿对这一片生养了她的国土,并没有太多的眷恋。
    同时他也清楚,女儿瞧着性格温婉,其实最是刚硬坚强,如今这世道对女子有太多的禁锢,要求女子性情必须贤淑柔顺,这对于女儿来说并不适用。
    如果用珍珠形容当世女子的话,那他的女儿,就是混入了珍珠匣子里的红宝石,分明同样熠熠生辉,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或者说……其实所谓的宝石,并不止皎皎一颗。
    康熙转头看了娜仁一眼,见她淡定地垂头吃茶,定了定神,在心中轻轻一叹。
    出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理,他对皎皎在外的动作颇为纵容,并没有太多关注,也算眼不见心为净吧。
    有些东西,他注定给不了女儿,那便叫女儿自己去谋求吧。
    无论她能走到哪一步,无论世人眼中如何看,在康熙看来,皎皎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骄傲。
    如康熙所愿,皎皎确实在京师中住了一段日子,生产、坐月子、养身,她悠悠闲闲不紧不慢地在阔别已久的嘉煦公主府中着实过了一段宁静日子。
    本来,她刚回京,以她从前的交游广阔,公主府是免不得要热闹一段日子的。
    但因她是大着肚子回来,将要临盆,公主府随时有可能动起来,便没有人登门叨扰。
    便是在皎皎平安诞女之后,因小姑娘的洗三礼与满月宴都是皇贵妃驾临公主府亲自操办的,入场的门槛极高,等闲人轻易入不得公主府的大门,叫娜仁少操许多心的同时,也为皎皎免去后头许多的人情应酬。
    因她日后的主要规划并不在京中,故而她对京中的人情往来交际也并不在意,除了关系真好与合眼缘的,等闲人入不得她的眼,自然也叨扰不到她。
    刚刚开春,春寒料峭,康熙再度出征,打算一举剿灭噶尔丹。这一回他并没有携带皇子们,年长的几位都已入朝领差,太子监国,五阿哥尚未入朝,但正在准备成亲事宜,也不宜动身。
    七阿哥却因无缘沙场而颇为失落,不过他自幼随着戴佳贵人长大,过惯清寂安闲的日子,心性恬然温和,对此倒没有甚是在意,随着戴佳贵人抄了两日《清静经》,便将失落一扫而空。
    再说五阿哥成亲,是由宜妃为他选定了本家郭络罗氏正经嫡支姑娘,其父乃是山东副总兵,从二品官员,也算是门楣显赫。
    娜仁记得历史上五阿哥的福晋出身并不高,可见这郭络罗氏五福晋,便是一个变数。
    其中缘由大概便是今生五阿哥并非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康熙对他没有与蒙古勾结的忌惮,他便拥有了和兄弟们一样的待遇。
    这福晋自然是宜妃精挑细选出来的。
    其实五阿哥的福晋,本可以在京官中寻一家世显赫其父手握大权的,但宜妃去岁受挫严重,也不敢太张扬,最终只在本家嫡支中挑挑拣拣,选定了这位副总兵之女。
    她对此倒不是没有遗憾,但因为自那之后娜仁待她便不咸不淡的,康熙也着实敲打了她两句,她便歇了在京师重臣之女或旧日勋贵开国重臣之后中,为儿子挑选嫡福晋的心。
    有那好助力是好,可当下还是小心做人更好。
    人说贪心不足,其实这位未来的五福晋,已经是郭络罗这大姓中最显赫的几支其中之一的嫡女,正儿八经的镶黄旗出身,祖上也曾袭过爵位,有过滔天富贵。放在从前,以宜妃母家的地位,是攀附不上这嫡支的。
    不过如今因着宜妃受宠封妃,她家里也是水涨船高,她的眼界一再提升,对一个地方总兵的副职已经不大看得上眼了。
    在宜妃看来,副总兵虽是从二品,但到底带着个“副”字,上头有正职压着,权位有限,若不是怕太过张扬再惹了康熙与娜仁的眼,她是真不想定这家的姑娘。
    虽然定下了,遗憾总是在的。
    好歹是亲生额娘,虽存着遗憾,为了儿子成婚能风光体面,她也着实是出了大力。
    这些娜仁一概不管,或者说这半年多将近一年,她就没给过宜妃一个好脸色,平淡些是平常的,冷冷的是心情不好的。
    宜妃也曾想过和娜仁赔礼,倒不是拉不下脸,她在娜仁跟前更狼狈的时候都有过,自然不怕赔礼谢罪。但因两句话的过,实在不是什么大错,便是认错,也只能认一句“有口无心”,但娜仁显然是不认这个的。
    最后,宜妃只能寄托希望于时间,希望这位素日心胸开阔的皇贵妃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现她的美丽之处。
    其实是她实在没法子了,她的脑袋郭络罗贵人倒是想出几招,但都没用,宜妃也不可能真对娜仁说是她自己蠢、没有脑子,如今局势就僵持下来。
    索性娜仁并不是个喜欢为难人的,宜妃敷着膏药将那百遍《女四书》抄写毕后,她便没有再向宜妃发难。
    也算叫宜妃松了口气吧。
    这边宜妃自为儿子准备婚礼不提,因留恒与五阿哥同龄,康熙也示意娜仁为留恒挑选福晋。
    不过留恒这小子对婚事仿佛另有打算安排,想到当年他阿玛身上发生的种种,康熙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对娜仁道:“也罢了,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他想要怎的,随他吧。当年咱们也是棒打鸳鸯,最后……”
    娜仁是早就看开了,见他还要开解宽慰自己,忍不住一笑,道:“放心吧,我倒不是想这些。我就是觉着,他若和他阿玛一样,是个痴情种子,那给阿娆烧纸的时候,我可以有话说了。”
    “阿姐很喜欢那……”康熙将那个名字隐去,娜仁却听明白了,点点头,眸中带着笑,道:“那样清冷骄傲,性格鲜明的女子,正是叫人一见不忘的存在。有时候,我觉着隆禧遇到她,或许是幸运的吧。至少她的出现,叫隆禧遇到了一心人。能够与心爱之人结发、相守,最后同穴安眠,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幸?”
    娜仁喝着茶,用平缓的语调缓缓说着,目光悠远,仿佛看向哪些遥远的地方,眉目间带着笑,极尽温柔。
    康熙微怔,一时默默,良久轻叹:“他也算如意了。留恒,要比他阿玛更如意,处处都如意。”
    最终的结果,就是留恒成功从催婚这个自古不变的魔咒中脱身出来。他兄弟们对此,羡慕的有,同情怜悯的也有。
    四阿哥这个小古板对此便有些不赞同,与留恒絮叨了几日,又与娜仁长谈一番,中心思想就是留恒出宫开府,总要有人照看他,并操持府中内务。
    娜仁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照看他不愁人手,堂堂亲王,身边还能少了人照顾衣食不成?若说内务,更是无需操心,福宽行事稳妥心思细致周全,当年是老祖宗与了我,在永寿宫时便是我的臂膀,叫她去照顾留恒,这些年更是处处妥帖仔细,无需用我操心的。等留恒出宫开了府,有她掌管内院,定然可以叫留恒高枕无忧。”
    四阿哥一时语塞,他对娜仁的观点不大赞同,但又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他知道这位慧娘娘素来不受那些世俗传统所拘束,他单在人定娶妻这上头与娜仁辩驳是无甚意义的。
    最后这位四阿哥败落归去,娜仁后来想起,将这事说与了皎皎听。
    彼时皎皎正在京中养娃,将孩子放在内屋的炕上笑着逗弄,听了娜仁所言,笑了,“胤禛……他性子倒也说不上十分古板,只是将规矩看得重,又有些小大人的样子。如今年岁愈大,愈老成,也愈无趣了。”
    皎皎说着,边还幽幽一叹。
    娜仁噗嗤一笑,指着她道:“你这话,叫四阿哥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不过——恒儿的婚事,他自个心里是如何打算的?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但碍于身份无法表述,还是他自己就不知道归宿在哪里?”皎皎正色,轻声问。
    这个问题,娜仁也是问过留恒的,回答起皎皎来也不费力:“他说,缘分未到罢了。他仿佛认识一个道观里的什么道长,是什么当代高功啊?替他算了一卦,说未满弱冠前红鸾正宫不会有结果。倒也没什么,且等着吧。他离双十也没两年了,我就等着看,是什么样的琼葩仙女能打动了咱们家打小古怪的臭小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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