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钓到了,就是你去吃糕那会。”娜仁脸上盖着帽子,手里握着鱼竿,仿佛在出神发呆,听到她这话,也没掀起帽子,只轻轻一笑,话音拖得很长,懒洋洋地透着慵懒:“小丫头,没有耐心就别在这蹲着了,又热。去那边亭子里吃糕去,凉爽些。”
其实这树下也安置了小小的冰鉴,加上树下有荫凉,真算起来只怕比亭子里还凉快。娜仁所到之处,琼枝素来安排细致,但求她待得舒服。
皎贞舍不得离开,刚要摇头,皎茵却看了她一眼,也很是温和地道:“去吧,早膳你用得不多,这会子怕是饿了。你吃几块糕点,等会再带些冰茶回来,这里的茶都不冰了。”
冰茶顾名思义,茶里放冰,多半是碎冰,压在杯底再往杯中斟入冷茶,茶叶沉底时只会落在一层碎冰之上,随着冰块逐渐化开,茶水也会逐渐变得冰冷。
娜仁不大吃冰茶,但宫中夏日里常备,皎茵也吃惯了,南苑里自然也会预备。
皎贞这回应得干脆,向娜仁行了礼,方才去后头亭子里。
“下回不要带皎贞来了。”娜仁将草帽拿起在半空中扇着风,半眯着眼道:“南苑里的日子,过得就是个清静,不适合她这样爱娇爱闹的小姑娘。”
皎茵微微一顿,却听娜仁继续道:“你若是放心不下她,大也可以留在宫中照顾她。既然是来求清静的,那边维护好这一份清静。皎贞,到底还小……”
她意味不明地盯着皎贞离了姐姐的眼便蹦蹦跶跶的背影,声音很轻地道:“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不适合在宫中产出一星半点。若是回去之后,有一丝的风声,都有人要担过失。这是你汗阿玛要瞒住的人与事,茵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慧娘娘希望你能明白,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传到宫里的。”
皎茵微有些惶恐,“慧娘娘……”
“这是个清静地方,我不希望这一份清静最终也被打破。而你,偶尔也需要放松放松。你要清楚,皎贞是你的妹妹,而不是你的女儿。即便是女儿,也总有要松手的一日,不能永远绑在身上,何况是妹妹呢?”娜仁望着皎茵,轻声道:“你需要把自己从皎贞、你额娘的事情里抽身出来,好生放松放松了。你仔细想想,你过来这里,为的无非是个清静,也是希望我能够庇护你与皎贞,不是吗?”
皎茵慌慌忙忙地道:“我绝对没有利用您的意思……”
“我知道,但你还是希望皎贞能够与我亲近,不是吗?”娜仁微微笑着看她,眸光神情都很平静,没有恼意,却也并不欢喜。
皎茵抿抿唇,缓缓低下头。
“愿景说,你是个通透孩子。”娜仁又想了想,道:“就是那位道号苍云的女道长,她说你心性不错,在宫里长大,从小沉溺在阴私手段中,却还能如此通透坚定,保存着本心的善念,是个难得的。”
皎茵有些涣散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的手上,缓缓聚焦凝神,只见十指纤纤白皙如玉,一看就是娇养出来,腕上一只玉镯凝脂洁白,价值不菲,
这是一双没做过重活计的手。但她清楚,这双手并没有看上去那样白皙洁净。
娜仁看着她的样子,笑了,声音平和带着安抚,“人有野心不可耻,用手段也不可耻,要紧的是把握好其中的度。守好本心的善念,做事讲究一个度,应着法理规则便好。”
言之此处,她不打算再多劝什么,而是自顾自地躺了回去,恢复原本慵懒闲散的姿势。左右近遭没有生人,行宫里的侍卫、宫人也近不得她的身。她在宫中已经尽力做个正经人了,在行宫里放松些又何妨呢?
想到这里,娜仁理直气壮地又放松了些,将草帽随意的撂在胸前,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碗,慢条斯理地啜了两口果子露,然后歪回去,重新持起鱼竿,眯着眼望着天边的云。
热风拂过冰鉴,被带去了部分热意,吹到人面上的时候竟微有些凉了。
娜仁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口对皎茵道:“我幼时读宋词,最喜欢苏轼《怀香子》中的一句: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你瞧,此时天边的云,可有当年苏公眼中的云飘逸精彩?”
皎茵似是沉默一瞬,然后很坚定地道:“自然。”
云本身除了形状并不会有什么区别,又谈何哪里的云精彩呢?
不过在看云的人心境如何罢了。
闻皎茵此语,娜仁似是一笑,声音低低的,很快消散在风中。皎茵听得并不清晰,却不影响她抿着嘴低头一笑。
二人交谈就此止住,各自发呆出神,忽然见皎茵鱼竿上的浮漂剧烈动了起来,娜仁忙道:“快!快啊!”
皎茵手上连忙动作起来,然而一番忙活,最终还是一场空。
“唉。”娜仁叹了口气,“这行宫里的鱼几时也这样贼了?”
虽口中如此说着,她面上倒是不见焦急之态,仍是神态悠闲的,钓鱼也是只放了几分心思在上头,更多的不如说是在吹风并欣赏风景。
皎茵一面挂饵,一面摇头轻笑,不知不觉间方才的焦急火气也散了,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思考晚膳吃什么。
她道:“若是钓上一条鲫鱼,便煲汤喝吧,或者起个鱼锅,包饺子也好……”
“先钓鱼上来再说。”娜仁打了个哈欠,随意拿起胸前的草帽扇了扇,又重新扣回脸上,懒洋洋地道:“我眯一会,你慢慢钓。”
皎茵看看自己的空桶,再看看娜仁不知不觉又多了一条鱼的水桶——方才说话间她忽然提起竿来,鱼钩上赫然正挂着一条肥鲤鱼,在半空中还甩着尾巴挣扎,尾巴甩动得颇为有力,然而最终也没摆脱和那条大黑作伴的命运。
娜仁全程动作流畅自然,还十分专注地与她说着话,显得解鱼的动作那样的漫不经心。
然而现实就是漫不经心的娜仁钓上两条鱼,认认真真蹲在水边的她至今没有收获。
“唉!”皎茵不由长叹一声,感慨命运不公至此。
南苑里日子悠闲,娜仁却没能过多久。
康熙打算巡幸塞外,六月动身,听他的意思是从塞外回来还打算西巡去。
娜仁这些年南北都去过几次,唯独西面只登过五台山,如今听康熙的意思是打算多走几处,她自然不会拒绝康熙的邀请选择留守京中。
但如果早预料到康熙这些儿子们,会为了一个勘察三门砥柱的差事,把主意都打到她这里,她是绝对不会跟着来的。
就为了在康熙那里刷个存在感,这些人算拼了,叫他老人家知道——嗷,朕还有这么个能办事的儿子呢!
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大阿哥、太子、三阿哥甚至八阿哥、十三阿哥……
没办法,谁让康熙并没带几个妃子出门,随行的女眷除了各位皇子福晋、太子妃便是娜仁了,他们自觉发现了另一个门道,常常来请安送礼,不说献殷勤吧,也是恨不得在这晃着晃着就碰到康熙了。
倒不是在前头不能见,可在康熙的屋里见了,必定还有别的兄弟或者朝臣,不是适合闲话家常的氛围。这种差事,想要的人多,光摆出自己的能力和孝心自然是不够的,还得在合适的氛围,闲话几句,没准哪一句就打动康熙他老人家了。
想到此处的人自觉实在聪明,结果就是康熙想要这差事的儿子最后都想到了这个办法……
没掺和的几位长成并且参事皇子里,五阿哥、七阿哥乃至九、十、十二是没来,四阿哥还在纠结迟疑的时候被娜仁三两句话浇灭了心中刚升起的打算,仍是照旧请安,却没做多余的事情。
娜仁有时候苦中作乐地想想,也就是来的是她了,若是除她之外的宁雅或是四妃中的任意一个,这些皇子们都不会登门的这样频繁齐全,毕竟关系在那呢。
但她总领宫廷中馈,又是后宫第一人,这些年虽不大管实事,但康熙这些小崽子们多半受过她的照顾,又有她皇贵妃的身份在里头,他们来请安也算顺理成章。
康熙出巡,近年来颇受宠爱的皎茵也在随行之列,她似乎说了十三阿哥两回,但她是做妹妹的,对兄长不好深言,她说的十三阿哥没听进去,便只能罢了。
在娜仁面前,她卸下平静,表达出自己的忧虑,“太子终究是太子,在汗阿玛心里,与我们都是不同的,即使行为多有不当之处,也是最得汗阿玛喜欢疼爱、最受汗阿玛暗中的儿子。如今为了一桩差事,兄弟相争上蹿下跳,生怕太子得了这好处,只怕汗阿玛心中不喜。我十三哥……到底失之沉稳。”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娜仁琢磨着,这不就是倒数第二骂倒数第一考试不够认真吗?
但自从报复了太子一回之后,她似乎不打算再搞什么事了,对大阿哥那边也不怎么关注了。娜仁这边得到的消息,这位八公主似乎把当年撺掇三阿哥剃头的人是大阿哥收买为了给太子这个二阿哥添堵的事透露给三阿哥了。
虽然听着像绕口令一样,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皎茵是打算借刀杀人,还是真不打算掺和这些事了。但如今看来,只怕是后者。
那样也好。
娜仁又道:“你就把你这话,尽数说给你哥哥听,也就罢了。”
“他听不进去,年少气盛,哪里听得进这样的‘丧气话’?”皎茵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罢,随他吧,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对于娜仁的遭遇,康熙是失望也好,厌烦也罢,最后在娜仁面前表露出来的唯有幸灾乐祸。
把娜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康熙缩缩脖子,道:“阿姐你仔细着手,别拍疼了。”
娜仁哼了一声,“你先把你那些儿子解决了,我这一日日的,可是热闹了!”
“好了,阿姐你莫气。既然他们都把主意打到阿姐你这来了,那阿姐你说说,哪个孝敬得最和你的心?”康熙饶有兴致地一扬眉,看他那样就知道憋着坏呢。
娜仁忙道:“我可不稀罕这种热闹,让你那些儿子离我有多远走多远,你别想着给我这添热闹。”
“那也罢了。”康熙似乎甚是失望,娜仁可太了解他了,当即道:“我可不想在京师里出名,因能影响圣意风光。本来就有一把子满臣汉臣盯着我二哥身居高位,恨不得把他揪下来给自己一派的人让地方。我若是再因此风光起来,那可热闹了!”
康熙轻叹一声,“原来在阿姐心中,朕就如此不可信任。”
“呵。”娜仁轻哼一声,没说什么。
勘察三门砥柱不算什么要紧差事,要紧的是圣意,皇子们重视的是康熙亲自指派。
如果康熙亲自指派,无论叫哪一位皇子去,都能够说明他对这位皇子的看重。
所以他们才如此着急。
最后得了差事的是三阿哥胤祉,这竟隐约地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众皇子中,若论圣眷恩宠,除了太子之外,三阿哥也算是较受康熙疼爱的了。
没得这机会的自然泄气,三阿哥与太子一向走得近,故而太子虽未曾亲去,却也得意,大阿哥落寞退场。
康熙也不知敲打了他那些儿子什么,在差事尘埃落定之后,娜仁这总算归于从前的清静。坚持每日来请安陪她说话的不过是四阿哥一个,太子偶尔也来,说不了两句话,喝口茶就走,也不知是点个卯还是图个清静。
转年宫中大选,康熙的意思,是各府里都要添人——太子为了拉拢官员,今年亲自向康熙求娶一位明面上家世不显,实则却是某位地方大员极疼爱的侄女的秀女为侧福晋。
康熙深谙帝王平衡制约之道,太子这边她允了,别的府里免不得热闹热闹。
这个娜仁听他说了,然后知会给几位皇子的生母,叫她们甩开膀子挑。至于她们之间是否有挑选争抢,那就说不准了,再因此生出什么样的事端,也与娜仁无关。
同时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是要娶福晋的年岁,十四阿哥的福晋由德妃挑选,十三阿哥则被托给了宁雅。宁雅身为如今宫中唯一的贵妃,位份仅此于娜仁,由她为十三阿哥挑选福晋,倒也挑不出错来。
最终宁雅为十三阿哥选定了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也算名门出身、满洲贵女,其父手握大权,十三阿哥受康熙看重,也算堪配。
德妃给十四阿哥挑的福晋其父仅任职侍郎,瞧着不如未来的十三福晋出挑,架不住完颜氏底蕴深厚,其祖辈也曾有过勋贵之尊,家中更有几位身居高位者,瞧着不出挑,但确确实实是能给十四阿哥助益的好出身。
尤其如今这个档口,康熙眼看是要制衡儿子们,就是不出挑的,才更不会犯康熙的忌讳。
德妃这些年能在宫中屹立不倒,受康熙喜爱,可能没有多么聪明绝顶机敏灵透,但揣测圣意是极厉害的。
便如宜妃,亦是与她同道中人。
不过德妃比宜妃稍聪明点,宜妃却多了个第二颗脑袋,也不知这俩人比起智商来孰胜孰负。
至于妃子们为儿子挑选好的“格格”……那可就有意思了。
名单递上来之后娜仁随意瞥了两眼,佛拉娜、贤妃与宜妃自然是紧着好的给儿子挑,德妃为四阿哥挑的,那可就有意思了。
一个钮祜禄氏,一个耿氏,一满一汉,都是家世不出挑的,也没听说有什么美名、贤名、才名,那便是所谓的中庸了。大选之日娜仁也见到了,姿容不差,却也绝对算不上出众。
德妃挑上她们两个,又不可能是为了给四福晋省事,那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什么心思。
但偏生就是她瞎猫碰上死耗子。
钮祜禄氏且不必说了,历史上著名的乾隆皇帝生母,孝圣宪皇后,虽然不算很得雍正爷的宠爱,但儿子孝顺又当了皇帝,可以说是在宫里安安稳稳地享半辈子福。
而那耿氏,娜仁也曾简单地了解过,纯懿皇贵妃,生雍正帝皇五子和亲王弘昼,活了九十几岁,可以说是在王府、皇宫中安度晚年,享了大半辈子福。
这一届秀女中,从世人的眼光看,活得最好的恐怕就是她们两个了。
偏生就是德妃看重她们不出挑,把她们指给了雍正,成全了她们的福气。
娜仁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发笑,琼枝看着疑惑,问:“是这名单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问题。”娜仁道:“送去乾清宫,请皇上下旨吧。”
外头进来两个小太监,打千道了声“嗻”,将那一叠单子捧走了。
虽然知道钮祜禄氏是未来的乾隆皇帝生母,娜仁却也没多关注她,只不过选秀那日多瞄了两眼,倒是样貌端正,是世人眼中的有福之态。
至于多美丽,那是谈不上的。
“这往后啊,各家府里,也都要热闹了。”娜仁靠着椅背,长叹一声。
康熙老来老来,在宫里却愈发待不住了,总想出去走走。南巡、西巡,每年还要巡幸塞外,恨不得就长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