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康熙却又忘了刚才叫四阿哥喝茶的话了,一挥手道:“你去吧,别忘了给你慧娘娘磕个头再走。天儿要冷了,西北进上的狐皮,给你福晋裁斗篷吧。”
四阿哥心脏狂跳,面上神情却没有分毫变动,仍是一派稳重模样,起身恭敬地谢恩告退,然后缓步退下。
临出暖阁时,他转过身,抬步刚要迈出去,听到康熙似是喃喃的一句话:“你可要挺过去,别叫朕失望啊……”
他方才竭力压制的心跳再也控制不住,跳如擂鼓。垂着的手用力一攥,修剪得当的指甲掐入肉里,刺痛叫他头脑清醒一些,强压住喜色与兴奋。
行至殿外廊下时,四阿哥仰头望了一眼天边,天高云淡,四周是朱红宫墙,金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知道他接下来的路会有多艰难。
但他并不畏惧。
寰宇之内,九州四海。
终有一日,尽入我怀。
事实上,听了康熙的安排之后,娜仁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盯着康熙看了半晌,直把康熙看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了,才拧着眉,满面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知道你这是把老四捧到什么位置去了吗?”
膝下唯一满族血统纯正的子嗣由后宫第一人、实权掌握者教养,这就够要命的了,康熙偏又赐了四福晋一张狐皮,可以说是把整个雍亲王府,都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
康熙镇定地道:“会在这会多想的,除了蠢人,便是自认聪明的蠢人。便叫朕看看,朕这些儿子里,有几个是真蠢,有几个是真聪明。”
他微微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娜仁这会却清晰的意识到,坐在她对面喝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和蔼老人,是手握天下大权的九五之尊。
对他的儿子们而言,他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而对他而言,儿子们不止是儿子,也是臣子。
娜仁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还是我们小老百姓家好啊。
就她家那仨瓜俩枣的家产,她爸妈早就定好遗嘱平分给她和她哥。而不想康熙,他的遗产不只是遗产,山河九州、天下万民,他要为自己挑选身后人,一个能扛起天下的身后人。
废太子,曾被他寄予重托,但俨然没有通过他的考验。
如今……也不知能杀出重围的,是他的那个儿子。
从如今看来,四阿哥想要如历史上一般韬光养晦,怕是难了。
但娜仁对这位历史上杀伐果断手腕刚硬的雍正皇帝,还是抱有信心的。
都不是省油的灯,谁能亮到最后,靠的就不是拼爹拼娘拼媳妇了。靠手腕说话,她可不觉得四阿哥会输。
但话虽如此说,在要不要抱养小小四的问题上,她还是迟疑了。
康熙看出她的迟疑来,笑了笑,道:“不急,阿姐你慢慢想吧。这孩子对你来说,没有那么多的问题,他只是来哄你开怀,叫你开心的。若是阿姐你不愿,咱们再换。”
“我想想吧。”娜仁多少知道他的意思,对他笑了笑,道:“最迟今晚,给你回复。我这永寿宫清静了这么多年,忽然塞给我个还没满月断奶的小娃娃,总要叫我有些心理准备吧?
而且……人家十月怀胎一朝艰难生下来的,我就这样轻飘飘一句话,把胜利成果抱来了,也怕人家伤心。骨肉分离,多疼啊。”
康熙眉梢微微上扬,自信与霸道在他这一个动作中尽显无疑。他轻哼一声,道:“她的儿子能叫阿姐教养,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娜仁看着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你也忒霸道了。”她轻轻念叨一句,没等说出下文来,她便望着康熙,愣住了神。
康熙疑惑地看着她,唤道:“阿姐?你怎么了?”
“我瞧……我瞧咱们玄烨,也生出白发了。”娜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鬓角,眼眶微有些发酸。
有许多年,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轻声唤起这个名字了。
太皇太后临终前唤过,带着不舍、托付,今天娜仁这样喊一声,带着唏嘘、心酸,与对岁月流逝的无奈。
康熙眼睛无端也有些发酸,偏头避过娜仁的手,歪了歪头想要叫那一根白发避开娜仁的视线,最终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过了半晌,他强笑笑,做出不在意的姿态,笑着道:“是朕没有阿姐的福分,不像阿姐这般,精于养生之道,也不知能陪阿姐多少年,如今只希望能够能为阿姐安排妥帖。当年是阿姐你照顾我,如今老来……朕来照顾阿姐。”
娜仁沉下面容,“满口胡话!怎就老来了?”
康熙只是淡笑,倚着暗囊似在出神,目光悠悠地,叹着道:“幸而如今皎皎归来,恒儿亦在。若真有那一日……朕也能放心。”
娜仁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张张口却发现喉咙仿佛被堵住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无力地捂住自己的脸,良久才呜咽着挤出一句:“你们都要撇下我吗?……都要撇下我……”
康熙猛地醒神,忙道:“朕不过一时想得远了,阿姐哭什么呢?唐别卿都说朕如今身体正好,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好功夫……”
闭着眼睛想也知道是他信口胡诌的!唐别卿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娜仁又急又恼,康熙愈发慌乱没了分寸,最后只得道:“阿姐快别哭了,是朕昏了头说错话了。”
“……不是你昏了头。”娜仁张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她伸手去抓炕桌上的茶碗,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胎釉细腻的茶碗经不住汗液与眼泪的浸擦,愈发难以掌控。
娜仁觉着心口突突直跳,深吸了几口气才顺了过来,咬着牙道:“是我,是我枉活了这几十年,还受不住生离死别之悲,是我……太过懦弱无能。”
琼枝立在炕边紧紧盯着她,眼圈泛红视线模糊了也不肯眨眨眼或移开目光,心痛得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割,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无言。
如是,几相沉默。
最终雍亲王府中那尚未足月的小阿哥还是被抱入宫中,由皇贵妃亲自抚养。
前朝后宫因此掀起轩然大波,宫妃朝臣数众,议论纷纷。
皇子间夺嫡的斗争局势因此发生改变,雍亲王府的平静日子不复,但瞧四福晋入宫请安时的样子,倒像是甘之如饴的。
娜仁干脆就问了,四福晋不是有野心的性子,若是能选择,她更喜欢过清静生活。
而如今,雍亲王府门庭若市,却多半心怀鬼胎。她那群妯娌恨不得戴着眼镜一寸寸地盯着她看,希望能从她身上发现些什么雍亲王的隐秘之事。
这与她所求,只怕相距甚远。
闻娜仁所问,四福晋莞尔,她怀里还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弘历,目光柔和地垂眸,细细打量弘历的眉眼,应是回去要说与钮祜禄氏听。她声音平静带笑,“只要是王爷所求,我都会帮他,只要他能如愿以偿,我便欢喜。”
娜仁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快要被对四阿哥的羡慕之情装满,最后之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也罢了。给弘历画的画像,你带回去吧。”
四福晋神情微动,恳切地轻声道:“媳妇庆幸弘历养在您身边,不只是王府的福分,也是钮祜禄氏的福分。”
“这算什么福分。”娜仁瞥了眼小娃娃黑亮亮的大眼睛,叹了口气,“他在我这,我自然进行养着他,叫他额娘放心吧。如今天寒,倒是不好叫孩子挪动,我与皇上说好,等明年开春,叫弘历回去住段日子。”
她知道四福晋说的是什么。
十四阿哥的幼子如今就养在德妃宫里,那孩子不是嫡出,因此颇受十四福晋忌惮,听闻小阿哥的生母在贝勒府里哭得肝肠寸断,却反而得了呵斥。
后宅女子斗法如何,娜仁不感兴趣。
四福晋知道得详细些,也因此,对十四福晋感官愈发复杂。
她轻叹着道:“十四弟妹,到底性子急躁了些,事情做得不够干脆好看,也不体面。但十四弟尚且用得上她家,也只能对侧福晋出出火气了。”
若不是十四福晋出手,贝勒府内的事情,又怎会传到府外来呢?
娜仁啧啧两声,“是不大聪明。”
四福晋告退时天色已晚,小阿哥躺在炕上沉沉睡去。
娜仁看了两眼,招来乳母,叫她抱弘历到偏殿睡去。
这偌大永寿宫就她一人居住,想给孩子找出个住所也容易。如今弘历就住在后殿西偏殿里,与留恒当年的住所相对,一样乳母、保姆都比照留恒当年的例削去四成。
如今养在宫中的各府子女都是这个份例,是康熙亲自定下的,也没有人会对此表示不满。
乳母恭敬地抱着孩子下去,娜仁倚着搭了软毡的凭几,微有些出神。
其实当日,对是否抚养弘历,她是偏向于不养的。
一旦养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大堆的麻烦事。她如今上了年岁,愈发想要过清静日子,不想掺和到这些杂扰纷乱的事情当中。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
是皎皎的一席话说服了她。
皎皎说:“胤禛处事果决、手腕刚硬,算是这些兄弟们中出挑的,我看好他。他算是心中有百姓,也历练过,愿意做实事,会做个好皇帝,听他的意思,对如今朝政积弊、如何改善也是胸有成竹,上位之后定然大行改革,也算百姓之幸。
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一旦上位,为了保证民心风向,对思想上的统治会在汗阿玛的基础上再次加强,或许会大兴文字狱,更加尊儒兴理。”
她抬起头,望着娜仁,道:“女儿比您了解他。这些行为一时看来不算什么,但我与恒儿都觉着,如果思想统治再加强话,对政权统一是有好处,但即便是对上位者而言,也是功在当下,祸在千秋。”
娜仁注意到,她所说不是对国家而言,而是对上位者而言。
意味深远啊。
娜仁看了皎皎一眼,未置可否,只道:“继续。”
皎皎已是胸有成竹,淡淡一笑,“我与恒儿都试过,说服胤禛是难了,但咱们可以从下一代着手啊。汗阿玛有意叫您抚养弘历,是为您的未来着想。女儿知道,您心里不愿意接受汗阿玛已经开始准备身后事,八成不会答应抚养弘历,但女儿想告诉您,如果弘历由您来抚养,利在千秋。”
娜仁沉默良久。
偌大永寿宫正殿中,只有西洋钟表“嘀嗒-嘀嗒”走过的声响。
皎皎一直端坐着,带着微笑看着娜仁,神情未曾有所变动过。
俨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娜仁会被她说服。
“好。”过了半日,娜仁点点头,“听你的。”
简单几个字,皎皎面上的笑便如花朵般绽开,她极恳切地道:“多谢额娘,愿意为了这许许多多的人、很多年后的未来多加着想,愿意牺牲晚年本该安养的清静时光,来抚养稚童。”
“你们不怕我教坏了他,我还怕什么?”娜仁一扬眉,恣肆嚣张之气尽数流露。
慈宁宫中,万千宠爱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格格,怎么可能一点骄纵之气都没养出来。
不过是她自诩早就是个成年人,搞纨绔子弟那一套实在是不太成熟罢了。
真论骄横纨绔,就康熙那些儿子,行事最出格的九阿哥,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她“哼”了一声,微扬起下颔,道:“谅他们一时半刻也不敢往我这里伸手,真有人头铁如此,那我就叫他们这些小的见识见识,我究竟是如何在宫中立足的。”
皎皎起身向娜仁俯身一礼,“女儿与恒儿皆系您亲身教养,又怎会怕您教坏了弘历?——愿见额娘威武风姿。”
“不威武啦,都是当年风光,我如今怎会和小辈一般见识?”娜仁欣赏着指甲上的蔻丹,轻笑着道:“就是让他们知道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宫里这些混出来的长一辈,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招惹得。德妃、宜妃,聪明吗?那也是他们招惹不得的!”
“咳咳”,皎皎轻咳两声,装作没听到娜仁对宜妃、德妃二位的评价。
娜仁瞥她一眼,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嗐,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汗阿玛就喜欢蠢得,谁不知道?”
她往后一靠,端起茶碗来轻呷一口,常常叹道:“蠢的省心啊!”
如此,小弘历就在永寿宫里,没心没肺快快乐乐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