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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皇伯父不会怪你的。”留恒低声劝道。
    新帝亦道:“大姐,你这样汗阿玛在天之灵,见到只会愈难安息。”
    皎皎抬起头,面上是已干涸的泪痕。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寝间内的炕床,宫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为康熙装裹完毕。一朝帝王、海内至尊,一口气咽下,生机无存,也只能躺在那里,由人摆弄。
    皎皎抹了把又有些湿润的眼睛,起身庄重地再度行了大礼,强忍泣音:“女儿,恭送阿玛。”
    然后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龙驭宾天后的准备内务府和礼部早就暗暗预备下了,毕竟一朝帝王,死后的操办不能仓促。
    圣驾还是要移回紫禁城停灵,众宗亲大臣、内外命妇哭灵也依照惯例进行。
    有康熙遗旨在,娜仁这个皇后位子连一天都没坐稳,便迅速升职的皇太后理所当然是带领内外命妇哭灵第一人。
    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只来到康熙灵前致哀一次,还是被宫人搀扶着来的,勉强坚持看了一眼,回去之后便又一病不起。
    这些年,她送走了太皇太后,如今又送走了康熙,对她而言打击甚重,缠绵病榻至今已一月余。
    新帝尚未登基,他王府妻妾们如今只在阿哥所从前院落中辟了屋室来居住,但先帝的嫔妃们也要做好迁居宁寿宫的准备。
    娜仁如今还住在永寿宫里,对于日后的居所定在何处,她还是犹豫不决。
    既想要到宁寿宫去,能与如今的太皇太后做个伴,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她也可以就近照料。
    又想要住回到慈宁宫去,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老祖宗不在了,她能够守在那里,便仿佛也守住了那十来年的少年时光。
    最终还是如今的太皇太后拍板敲定,叫她到慈宁宫去住。
    彼时太皇太后正倚在床头喝药,听了娜仁的犹豫,轻笑一声,“你几时做事这样磨磨唧唧犹豫不决了?便去慈宁宫吧,同在紫禁城中,能有多远呢?你想我了随时来瞧我便是了。和我做什么伴?先帝嫔妃本来就多,宁寿宫能把她们挤下就不错了,你便不要来掺和一脚了。”
    此言不虚。
    就康熙后宫那些妃子,想要在宁寿宫住下,只有嫔妃以上,才能捞到独立一殿居住,余者低位嫔妃,怕是只能二人居一殿,挤一挤了。
    何况……
    太皇太后呷了口参蜜茶,又道:“何况不是还有皇帝的生母,乌雅氏这个圣母皇太后呢吗?她住到宁寿宫来也好,有我辖制着她,不怕她闹什么幺蛾子。我这边后殿还空着,也算配得上圣母皇太后尊贵的身份。”
    乌雅氏……娜仁眸光微暗,一时没有言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近日先帝灵前举哀,她倒是不甘心屈于娜仁之下,几次三番想要挤在娜仁前头,不过娜仁也不是吃素的,乌雅氏还没在她手头讨到好处。
    这边搓败,那边她也没给新帝好脸色。
    因康熙驾崩,从前的十四阿哥也被召回京中,端看如今,新帝只怕是不准备重用这个兄弟。
    乌雅氏对此自然不满,和新帝闹也闹过,可惜新帝不吃她这一套,如今母子两个还卡在那里,没有人准备退一步给对方递个台阶。
    因此,前朝后宫人心浮动议论纷纷,与新帝不和的一党打算以此来大做说法,一直以来与乌雅氏不和的宜太妃搞事之心也蠢蠢欲动。
    冬月里,深冬雪寒,众人又聚在康熙灵前举哀哭灵,宜妃乘四人抬软轿姗姗来迟,娜仁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尚未言语。
    新帝福晋也未曾给到身后眼神,只跟随在娜仁身边,举止端庄,行为恭顺。
    然见宜妃满面倨傲之色,娜仁便知道,今日只怕是要有一番风波。
    她倒是不怕,但若在康熙的灵前闹开,岂不是扰了康熙的清静?
    娜仁凝视着棺椁,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为先帝举哀,内外命妇之中,因太皇太后抱病,现以先帝册立之皇后、如今尚未受封的母后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为尊,圣母皇太后仅此母后皇太后半步,新帝福晋又次于二人。
    此时宜妃施施然上前,竟隐隐有要越过乌雅氏,在乌雅氏之前站定的意思。
    “宜太妃——”娜仁一颗颗捻着腕上的南红玛瑙珠,声音低沉,隐有怒意,“不要扰了先帝的清静。”
    她说话的话音咬得极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宜妃的身上,叫她心尖发颤。
    娜仁又开口道:“既然宜太妃身体不适,那便回去静养吧。想必先帝在天之灵,也不会计较这等小节。”
    宜妃面上的倨傲之色迅速褪去——康熙驾崩时在畅春园,她彼时因抱病在宫中静养,并未到畅春园去,因此对四阿哥承继帝位,心中多有不服。
    她大儿子于皇位倒是没有多少野心,但二儿子却跟了八阿哥,与八阿哥算做一党,这些年也算与新帝结下仇怨,她心知自己日后只怕不会好过,不如此时痛痛快快地嚣张一场。
    与其等着与她半生不对付的乌雅氏踩到她头上,不如她先来作威作福一番。
    若是乌雅氏心有不忿与她在先帝灵前开撕,她还有把握与乌雅氏斗上几个来回,新帝也不可能尚未举行登基大典便先对先帝嫔妃不敬。
    然而此时是娜仁开口。
    这几十年下来,她对娜仁的怕是刻在骨子里的,也确实在娜仁手上吃了不少亏。此时娜仁甫一开口,又是这样冷淡的语气,她腿肚子便都开始打颤。
    半日没听到宜妃的回复,娜仁眉心微蹙,抬手唤:“老五媳妇,扶着你额娘下去。”
    恒亲王福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宜妃退了两步,压下心中下意识升起的惶然,咬着牙低声道:“娘娘,您就让我送万岁爷一程吧。”
    先帝已然驾崩,称呼他为万岁爷是不大合时宜。但先帝这群嫔妃跟了他一辈子,万岁爷都叫惯了,新帝心知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扭过来的,而先帝在宫中的威望,也不是他一时半日便能够取代的。
    故而此时听宜妃此言,新帝神情并未有波动。
    娜仁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这是在内外命妇、宗亲大臣面前,给他做脸。
    新帝心中隐隐松了口气,暗含感激,低声劝道:“宜娘娘好歹服侍了皇考大半辈子……”
    言下之意便是叫宜妃留下了。
    “那就听皇帝的。”娜仁从善如流,宜妃纵然仍是心有不甘,有她镇压,也不敢再闹出来。
    独独乌雅氏,见娜仁与新帝配合默契、宜妃对娜仁畏惧尊敬、新帝福晋又万分恭顺的样子,将手中锦帕攥得紧紧的,心中愈发不满,只觉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还没握住的时候便离她远去,她却无可奈何。
    进了腊月,天气愈发寒冷。
    娜仁近来身体不大如意,在宫中养了几日病,歪在炕上看着琼枝吩咐人收拾箱笼。
    新帝已经命人修整慈宁宫与宁寿宫宫殿群中太皇太后所居之外另一座宫殿的主殿,预备转年迎请两宫太后迁宫居住。
    娜仁在永寿宫居住多年,许多东西是理都理不过来,琼枝打一个月前就开始带人收拾,如今也不过将将将大多数东西清点装箱完毕罢了。
    豆蔻倾身为娜仁掖了掖软毡,轻声道:“皇上发落了宜太妃宫里的大太监,恪靖公主身边的人也遭到了牵连。”
    “宜妃行事嚣张,早晚的事。”娜仁道:“乌雅氏呢?”
    豆蔻:“皇上昨日携主子娘娘到永和宫与圣母皇太后共进晚膳,席间言语多有不快,拂袖而去。圣母皇太后呵斥了主子娘娘一番,主子娘娘从永和宫出来的时候……形容狼狈。”
    主子娘娘是指原本的四福晋,新帝尚未正经册立皇后,他的嫡福晋便是主子娘娘。
    娜仁闭了闭眼,道:“再等等。”
    豆蔻没问等什么,只是低眉顺眼地往暖炉里添了两块碳,默不作声。
    转年,八爷党向新帝开炮,攻讦新帝得位不正,篡改先帝遗照。
    这本是没影的事,当日康熙交托江山是在众人眼睁睁看着的情况下,遗照又是满蒙汉三种语言书就,怎么都不可能改得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为了恶心新帝,给新帝在民间添些小麻烦的手段,本也不算什么,偏生此时宫中也开始闹腾。
    新帝登基大典之后,紧接着册封皇后与六宫,又尊皇考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为母后皇太后,上徽号“慧仁”;尊生母皇考德妃为圣母皇太后,上徽号“仁寿”。
    烦心事便出在这里头。
    乌雅氏拒绝受太后尊号,拒绝迁居宁寿宫,甚至拒绝内务府送来的太后朝服,话里话外隐约有指责新帝得位不正,抢了十四阿哥皇位的意思。
    这对新帝来说,可比八爷党在外头闹腾的那些闹心多了。
    若是宫中的这消息传出去,新帝得位不正,只怕就要彻底被做实了。
    娜仁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和皎皎、楚卿与新上任的皇后说话,庭颐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手捧一卷书,她年纪虽幼,眉目面容尚且稚嫩,眉宇间却也有了清冷悠远,与她娘如出一辙的神韵。
    皇后笑吟吟地夸了庭颐两句,正要说起各位太妃在宁寿宫的住所安排,忽见她的贴身宫女急急忙忙地进来,满面焦急。
    皇后眉心微蹙,“怎么如此没有规矩?”
    宫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急急将事情说了,又道:“万岁爷震怒,把自己关在养心殿里,至今没有出来。”
    皎皎端着茶碗送到唇边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娜仁,眼中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娜仁知道她的意思。
    如今阖宫之中,能够弹压乌雅氏的,除了太皇太后,便是娜仁了。
    闭目片刻之后,娜仁睁开眼,断然道:“皇后、皎皎,你们现在去养心殿,告诉皇上,仁寿皇太后那边有我。”
    皇后明显松了口气,匆匆起身向着娜仁郑重一福,然后拉着皎皎快步离去了。
    娜仁也站起身来,拍拍楚卿的肩,道:“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回来。”
    永寿宫位处东六宫,与永寿宫距离不近,娜仁乘软轿过去,皇太后的依仗浩浩荡荡占了半条长街,琼枝冬葵肃容拥着软轿而行,明显是去砸场子的排场。
    永和宫门外,内务府宫人和礼部官员捧着太后朝服与加封徽号的诏书跪在那里,即便圣母皇太后拒收,他们也是不敢回去的,干脆就跪在这里等着。
    甫一见娜仁的轿辇,内务府宫人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救星来了,快给让路。”
    礼部官员尚有些茫然,娜仁的辇轿已行至他们跟前。
    “东西留下,你们回去吧。这天寒雪厚,回去后用些驱寒的汤药,仔细着膝盖不要受了寒。”娜仁随意叮嘱了行跪安礼的宫人与官员两句,叫他们一颗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的心得到慰藉,一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娘娘。”冬葵微行一礼,恭谨地问:“可要奴才去叩门?”
    “直接推开。”娜仁一甩袖,阔步前行,斗篷的下摆在空中飞起一个弧度,露出边缘处银丝镶绣的茉莉团花与海水纹。
    正殿当中,听到推门的声音,乌雅氏眉心紧蹙地抬起头,问:“是谁来了?”
    “是……是母后皇太后。”她的贴身宫人迟疑一下,道。
    乌雅氏面色冷冷,“她怎么来了?”
    然而下一瞬,宫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吱呀吱呀的踩雪声传入乌雅氏耳中,叫她愈发心烦。
    “娘娘好不客气。”娜仁甫一露面,乌雅氏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端坐在正殿的宝座之上,正殿宫门大开,殿内光影昏暗,乌雅氏端坐宝座上,倒真有一番威严气势。
    倒是难得。
    这些年,娜仁见惯了乌雅氏温柔小意、柔婉恭顺的模样,这样的乌雅氏倒是难得。
    还真是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娜仁眉目愈冷,步入正殿后轻飘飘一摆手,命道:“把殿门关上。”
    乌雅氏下意识竖眉厉声反驳:“此乃永和宫,尔等安敢放肆!”
    “本宫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先帝在世时亲口叮嘱要以本宫为尊。论尊卑,本宫为尊你为卑,本宫无论在你宫里做什么,都不算放肆。”娜仁一双眼锐利如刀,此时冷冷看来,便是乌雅氏已提足了胆气,呼吸也不由一滞。
    娜仁解了斗篷,甩甩袖子四下看看,跟来的小宫女很有颜色地入内殿摸了个墩子过来,娜仁仍不满意,指指乌雅氏:“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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