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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家烦心了许久的事情得以了结,一家子的脚步自然轻快不少,拉着一个无意乱入的赵恪,欢欢喜喜地还家去。
    到了家门前,邻居刘家小子正提着一个麻布口袋站在门前候着。远远地见到这一家子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常家婶子,你的粮落在了半路。”
    吴氏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方才刘家小子跑去寻她回家,她一听阿瑛遭了罪,心里头着急地啥也顾不上,丢下麻布口袋就往宗祠跑。幸好后头跟着的刘家小子机灵,特地捡了粮食口袋回来等着。
    “好孩子,你可是帮了婶子大忙。”吴氏连声赞他。若是这面口袋丢了,他们一家怕是只能饿着肚子乞食。
    刘家小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偷偷看一眼后头的常瑛,一道烟儿跑了回家。
    乍一进门,朴实的夫妻两个自然忙着给赵恪清洗看伤,倒把常瑛给冷落了。
    小姑娘倒也乐得清静,跑去研究她娘求爷爷告奶奶借回来的那小半口袋粮食。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上手一掂这面口袋的分量,便知道她娘这次借粮没少给人为难。
    解开那粗布绳子一看,果不其然,里头净是些干干巴巴的陈谷子。
    刨除谷壳与麸皮,只怕连二十斤都没有。
    这点子粮,就算一家子勒紧裤腰带,又能吃几天呢?
    常瑛心下虽愁,却不愿意带到脸上来,惹出常父常母的叹息。默默把那小半口袋粮食安置好之后,她便搬了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一眨不眨地望着赵恪进去的那间屋子。
    她二哥常安直道稀奇,忍不住开口逗她:“小妹,你这眼睛一直盯着人家作甚?窗户都要给你看穿了。”
    常瑛挪了挪屁股,不想理他。
    却没想到吴氏刚刚好自屋内出来,听见这话顿时笑吟吟地望着闺女,十分周道地过来安慰她:“娘的好闺女,放心吧,阿恪就是一时扭伤,你爹看过了,说他不碍事呢。”
    她下的手,自己还能不清楚?
    常瑛张了张口,正欲解释,瞧见吴氏那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却忽然张不开嘴,索性当作没听见,以免越描越黑。
    瞧见她这副模样,吴氏倒也不再取笑,自个儿到了东厢内,打算去给那赵家小子翻找出来一身干净衣裳。
    没一会儿,方才一身狼狈的赵恪总算不自在地拉开了那扇柴门,静悄悄地迈出了一只脚。
    他原来的一身麻衣本就补丁摞补丁,平日里还勉强保持着干净,今日情急之下在那泥里一打滚儿,便再也穿不得了。
    如今套上吴氏寻来的干净衣裳,再把那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束好,倒也不难发现,这人生得倒是白净斯文,颇有些单薄清隽的意味。
    可惜这穷乡僻壤之间,人人都为生计奔波,个个都被晒得黑瘦,一双手糙得紧,平日里哪有功夫去在意这些。
    常瑛自然也不能免俗。常家如今穷得连下蛋的母鸡都没有一只,一日三餐都是梆梆硬的黑面窝头,配上泛着苦腥气的野葵汤。一连吃了三四日,她这个风餐露宿惯了的人也快咽不下。
    再不想个法子挣上几个铜板,秋天来了可真是连树皮都没得啃。
    她脑子赚得飞快,殷勤地围着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幼苗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举一动。
    赵恪被她这直勾勾地眼神盯得发毛,步子都差点同手同脚起来。他一忍再忍之后,终究是受不了这姑娘,远远地待在一个离常瑛最远的角落还不放心,又把自己的身子别开,只拿后脑勺对着她。
    在常家养了三日的伤之后,即使常父常母一再挽留,赵恪还是坚辞不受。
    这几日他呆在常家,自然看得出来常家日子艰难,存粮是一日少过一日。再在这里呆下去,多少会加重人家的负担。
    听说他要走,吴氏极为不舍。这几日住的虽不长,她私底下却是极喜爱这个后生。往远里想,阿瑛也渐渐大了,若是能留下阿恪在家,哪里还会发生上次郑地主那般的糟心事呢?
    不过想归想,她到底也不好说出口,便给赵恪强塞了一包窝头,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出村回家。
    眼看着吴氏挥手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赵恪捏了捏怀里那尚且温热的黑面窝头,心下一时难掩起伏,复而回身,规规矩矩地朝吴氏弯腰行了个揖礼,带着一身的感动转身欲走。
    啪——
    他还没走上两步,忽然被跳出来的常瑛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背着箩筐包着头巾,显然是早有准备,跟了他一路。
    看着眼前这姑娘笑嘻嘻的脸,赵恪方才云雨初霁的脸色再次黑下来,彷佛山雨欲来。
    一语不发的,他转身就走。
    可惜常瑛大病之后,这体力好似怪胎一般。一路上无论赵恪是快是慢,她都不近不远地缀在人家身后,像是一个牛皮糖一般甩也甩不掉。
    眼看再走几步自家的茅屋便要到了,赵恪气结,陡然止住脚步,回身拦住那姑娘,语气颇有些不客气:“常姑娘,在下那日虽没帮上你什么大忙,可也并无恶意。这三日你不歇气地盯着我跟着我,到底是何意?”
    阿瑛年岁不大,人也干瘦。这些日子虽扰得赵恪有些不快,可他不是一个狭隘的性子,便也没计较。
    然而眼下他即将归家,若是再不好生制止他,自己今后岂不是也没个安宁日子?
    常瑛晃了晃自己身上的大背篓,里头那把柴刀适时地发出一阵晃荡:“郑老爷碍于面子不会轻易报复我,可你一人住在这山林之间,我担心你进进出出遭遇不测。”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好似黎明前的星子不慎坠落了几颗,恰恰含在了她的眼里,继续着昨日未尽的璀璨。
    瞧见那熟悉的一抹寒光,似乎又有些记忆被再次唤起。
    赵恪冷静了半晌,终于把被这把刀揍得鼻青脸肿的常大牛驱逐出脑海。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倒也没在烦扰常瑛跟着他,转身欲走。
    “等等——”
    常瑛仔细嗅了嗅空气里传来的异样味道,忽然张大了双眼。
    她快步上前扯住赵恪的袖子,语气急迫:“你闻,前面是什么味道……”
    远远瞧见那一缕黑烟窜出林间,赵恪陡然惊醒。二人目光相接,顿时在对方的眼睛里收获了肯定的答案:
    山上走水了!
    常瑛一把将背上的箩筐甩下,步伐如飞地冲入赵家的院子,抄起水桶就往那炙热的火苗中泼。
    赵恪的脚程亦不慢,匆匆浸湿衣物之后,抬脚便往着火的茅屋中冲。
    “你疯了!”常瑛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被烟雾熏得涕泪横流。
    “父亲的书籍还在里面,我不能不救!”赵恪甩开她的手,没入滚滚烟尘。
    这个死脑筋!
    常瑛暗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太多,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提着木桶来回狂奔。
    幸而这火势并未失控,显然刚刚燃起不久。小姑娘被熏得脸蛋焦黑,几番奔波之下总算制服了火势。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戳戳赵恪的手肘问道:“你没事吧?”
    他冒着火进屋寻找赵夫子的遗物,几番下来可不得被火苗灼伤一层皮吗?
    少年的一身确实狼狈,看上去比常瑛还要凄惨几分,连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
    他侧身护着赵秀才的那一摞书,盯着自家那还冒着焦糊气的茅草屋,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常瑛被他那不要命的样子吓到,喘匀了气之后还是惹不住劝他:“书籍到底是死物,若是你为了这些在火海里赔了命,赵夫子哪里能安心?”
    赵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因为吸入了不少烟雾而分外沙哑。
    他一字一顿,分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常瑛懒得与他争辩,仔仔细细地在四处寻找着蛛丝马迹,“我只知道,若是不留着自己的一条命,岂不是白白使仇人生快?”
    赵家的这两间茅草小屋靠近后山,所在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这次突然大白天地走了水,若说是意外她打死也不会相信。
    “此人既有心纵火,定然会小心行事。加之此处荒僻,无人可察,你倒也不必费工夫……”赵恪被她那脆生生的话激得清醒了不少,灌了几口凉水之后,幽幽道。
    “你我心中都清楚,下手如此不留情的,没有别人。”
    常瑛转了一圈之后,把赵家的惨象收入眼底,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对不住,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想要救她,赵恪穷归穷,好歹还有两间茅屋栖身。如今倒是哗啦啦烧了个干净,叫她该怎么偿还人家是好?
    “你今日带着刀跟着我了半天,已然是尽力了。”赵恪垂下眼睛,朝她摆了摆手。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那郑家竟然会阴毒至此,不仅要报复他这个事外之人,还这样毫不犹豫地把他逼上绝路。
    前些年他年少时,家中的日子也算是风光过一阵。那时他爹赵秀才高中廪生,赵家又家道殷实,往来之人多有阿谀奉承之词。谁能想到大厦一朝之间倾覆,他家如今,穷到只剩手边这一摞书。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常瑛与他并肩蹲在一处,清理着地下那些险些被烧毁的书籍。
    “我已无容身之所,大抵是去县城做些苦工谋生吧。”虽已至穷途,但他答应了父亲绝不轻贱自己。
    “苦工?漕河码头上的力工受着往来商户与掮客的层层盘剥。即使可得温饱,大多三十岁上下便一身病痛。”
    “你去做了苦工,且不说能不能活下来。难道你就甘心忍下这口气?”
    赵恪不说话,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只有他一人知道,从那日一刀拍晕常大牛,再到今日冲进自家救火。常瑛的表现,委实超出了一个十一岁稚子的范畴。
    “若是我想要你借赵夫子之名,帮我隐瞒一些事,你愿不愿?”
    常瑛的目光从那一摞书中移开,直勾勾地盯着赵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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