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需人力的,是上山采集鲜花与筛选品相较好的花苞。只要稍加练习,都极易上手。
因着妇人们皆是初学,常瑛只是择取了数种正值花期,又颇为常见的几种制香原料。
刘婶子们背着自家的箩筐,踮着脚听她辨认花草,生怕错过半分。
“此处树皮灰白且光滑的,是鸡舌香。花期多在四月,眼下已然开败。我们便只要它那红棕色的果实便好。”
“白芷长肌肤,润泽颜色,可做面脂,婶子们采摘时要小心,莫要被其叶片上的锯齿划伤了手。”
“那株叶片细长,花序穗状的是雀头香,其子似羊枣,咱们采得之后还须炒制,得了干货才可入香。”
“还有最为常见的蔷薇,豆蔻……”
……
小姑娘人不大,讲起这些繁杂的花草却是条条是道,如数家珍,听得众人大开眼界,怎么也没想到,这往日瞧起来平平无奇的荒山之上竟然有着这样的宝贝。
她们平日里也算是妇人里头的机灵人,如今不过被那常家丫头领着在后山上走了一圈,这脑子竟觉得有些不够使。
索性她们人不少,一人记上几种,互相讲解之下,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试探性地采了些许花材拿给常瑛看,竟也都做的不错。
小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方才还不敢下手的妇人们这会儿动作渐渐快起来,也是松了一口气。
待天色将晚,从结伴自下山来的妇人们个个满载而归,半人高的藤编箩筐里琳琅满目,满满皆是新采下来的入香花草。
常瑛略略核验之后,爽快地取了早早备好的钱吊子,给这些婶子一人数了十个小钱。
这些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妇人们激动地眼都亮了,你推我我推你的忸怩一阵之后,终于站出来,伸出那粗粝的手指接了钱。
些许性子弱得这会儿竟有些红了眼,惹得与她相好的同伴急忙安慰:“喜鹊,咱们这挣得了银钱,你可别哭啊?”
“嫂子,我知道……”名唤“喜鹊”的年轻妇人悄悄拭泪,又露出一个笑来。
她家男人不争气,婆婆也偏心,些许小事总也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克扣讥讽她。天知道她每每一闭眼,想得便是若自己能挣上银钱,不必看婆婆脸色便好了。
众人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家那爱作妖的婆婆,一时间多少有些同病相怜。
在这穷乡僻壤哦里,为媳为母,谁每天不为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发愁呢?年纪轻时要受婆婆磋磨,好容易熬成了半老徐娘,又要发愁儿女。碰上灾年便更别提了,碗里的稀粥都没有着落。
可是如今便不同了。
农闲时给常家侍弄一天花草便是十文钱,便是一月只可做上十天,一年下来也有一两银。省着些花,那可足够一家子的吃喝嚼用啊。
想起家中那些馋荤腥馋掉牙的小崽子,她们的脸上实在忍不住,挂上了笑意。
如今若论谁最盼着常家制香挣钱,可非她们莫属。
连连道谢地回到自家之后,常家招工的消息再次迅速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与上次当个新鲜热闹来瞧不同,听说这次有了钱拿,一双双眼睛耳朵都恨不得黏在常家身上。连带着刘嫂子她们,出门都难免听到几句酸话。
最后还是常瑛站出来放出消息,道是若自家制香的生意能做起来,往后还要再寻些帮工,众人心中的不平这才渐渐散了。一族上下难得齐心起来,一同盼着常家这门生计能够持久。
在源源不断草木花材被妇人们日复一日地背入常家之后,整个常家的小院里便盈满了馥郁的香气,直直飘散到数里之远,惹得外村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等到十日之后,与徐掌柜约定交货的日子一到,常瑛还没出门,一大早便看到辆挂着如意楼标记的青篷马车悠悠地驶来,引得村人纷纷好奇。
马车还未行至常家门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徐掌柜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跳下来,热情地朝着一脸懵的小姑娘打招呼:“常姑娘,多日不见,您可好呀?”
“咳……”常瑛眨眨眼睛,终于回神,“好是好。不过……徐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
不是说好了每过十日,便由常家把出品的香料给如意楼送去吗?
“姑娘,我早便盼着您来。这日子到了是再也等不得了,一早便上门来拜访。”
上次常赵二人带着茉莉香粉与乌发头油登门,他觉得此香别致,便试探性地留在了如意楼上。没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为数不多的头油香粉便被抢购一空。甚至还有不少手慢了的贵客特地留话,要徐掌柜下次给自己留着。
他高兴之余,却也忍不住直擦冷汗。那日与那个小姑娘不过是口头约定,人家若是不再愿意供货给如意楼,那自家的口碑还要不要了?
喜忧参半之下,他好容易熬过到了约定的日子,这便不顾身份地亲自上门,决意好说歹说都要与常瑛签下一份足以依凭的契约。
看着这山羊胡子的老头谨慎地从怀中掏出来一张早早备好的契约,常瑛倒忍不住一笑,依言抬手接过,仔仔细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之后,自觉不错,便也没有拿乔,爽快地在那契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掌柜急忙接过来,瞧见那上头规整稳健的“常瑛”二字之后,对这个小姑娘越发刮目相看了几分。
不说她年纪小小一身制香的手艺不输于经年老者,单说她能行医识字,便也了不得。
毕竟这一手方正稳健,法度兼备的清楷二字,都瞧得出她有些功底。
他的态度再次谨慎了两分,吩咐伙计进门取走早早备好的香料之后,立刻殷切地为常瑛算出了账目。
“容臭避味的鸡舌香香囊二十只,折作四百文;润泽肌肤的白芷面脂十匣,折作三百文;还有那理气顺经的雀头香篆,折作两百文;再并上咱们上次便有的茉莉香帕香扇等,一共合一两二钱银子……”
经年的老掌柜手下算盘如飞,没一会儿便劈里啪啦地算出了数目,心满意足地数出银子送到常瑛手中,登上那辆青蓬马车轻快地离开。
此番有了新进的货品,又提前把那小祖宗给稳住了,他如意楼何愁不能在妙仪坊面前扬眉吐气啊……
目送这那辆马车离开,方才还屏息静气的村人们顿时像炸了锅的蚂蚱一般,盯着常瑛手中那块明晃晃的银角子倒吸一口凉气。
“孩儿娘,你快掐我一把,方才那位老爷,给了阿瑛多少钱?”
“切,没见过世面的,给的哪里是铜钱,分明是银子啊……”
“我的个天呐,不过是几盒小玩意儿,竟然值白花.花的一两银子!”
……
众人受到的刺激不小,齐齐盼着自己能在常家领一份工。而已经在常家做了几日活计的刘婶子等人,这些日子每每回去便能带回家十个铜板。久而久之,她们识得的数字都要不够用了,在家中说话自然添了几分分量。
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为了及时在天气转冷、百花枯萎之前贮藏足够一冬使用的原料,常家便又不得不招收了不少临时帮工。照旧一日十文钱的待遇,却引得常家人的村人们争相报名,连带着往年求之不得的做郑家佃农的人都少了不少。
人人为这新活路高兴之下,却有一人恨不把一口银牙咬碎。
这些日子每每听见常家挣了不少银钱的消息,都让郑地主恨得牙根儿痒痒。碍于自己在常家宗祠里被迫立下的保证,他一忍再忍才没有对常家动手。
可令他再也无法接受的是,常家制香招工一事,却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了自家发财的路子。
原本郑地主一向是仗着自家有钱,每每在灾年买田置地,来年又给贫无立锥之地的农户们佃出去。一年到头丝毫不用劳作,便得了田间的六七成粮食。
附近几个庄子中被他磋磨的农户们谁不暗地里戳他的脊梁骨,奈何郑地主无法无天惯了,掐准了农户们的命脉,并不在乎这些小事。
奈何常家一招工,许多人家有了新的活路,便再也不肯按照原来的价格佃郑家的地,白白被郑地主如此酷烈的盘剥。
眼看自家在常家村的土地佃不出去,他可不得在家中暴跳如雷。
对着在家中干活的老妈子一通发作之后,他好歹暂时理顺了这口气,静静坐在屋子里思量主意。
扶危济困或许他郑老爷不行,可欺压乡民他总是个中行家。
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之后,他一个人悄没声地揭开了自己的钱匣子,对着里头那一堆银灿灿的物事笑得志得意满。
郑氏宗族里多有与他家同气连枝之辈,若是他纠结乡民,带着银钱前去强买强卖,那常家的小丫头片子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