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只是绷紧的下颌线和艰难滑动的喉结,流露出他此刻非常、非常郁结的心绪。
他略迷茫地朝幽黑的潭心看了一眼,甚至感到有些全身无力。
明明前不久还在抱着他笑的人,突然就被告知要几万年后才能相见。
好在……对于他来说,所谓的时间只是空泛的概念。
江潭月怔愣地想着,喉间发苦,眼前的一切莫名有些失真。
良久,他抬眼扫过这些虚伪又假惺惺的神族面孔,倏然抬手凝力生剥了卢昱的神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
山崖之间回荡着卢昱剧痛的惨叫,众人俱是胆颤,江潭月却充耳不闻,只是双手结印,在湖面上再下了一个保护结界。
保护柳徵云,也保护鬼域。
他不知道柳徵云是不是也会强行突破封印,但他知道,如果柳徵云意识到自己强破封印会给鬼域带来灾难……那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
他不想让他难过,更不想让他因此放弃突破封印的可能。
虽然让他等待几万年,他也是愿意的。
毕竟柳徵云那样好,他还没追到手呢。
临走前,他望了魍魉血池良久,而后随手给蘼芜疗了伤。
他的声音悲伤又克制,被风一吹就散了。
“用他换来的生命和自由……给我好好珍惜。”
****
魍魉血池重新封印以后,鬼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繁华的大街上人潮拥挤,商贩热情的叫卖和游人熙攘的喧嚣相交织。
红光满面代替了面黄肌瘦,人声鼎沸代替了诡异冷清。
再没有孩子出生不久便惨然夭折,魍魉血池附近的土地也有人安居乐业。
涣清主镇鬼域,蘼芜化身智囊留在他身边,他们治理有方,鬼界贫瘠的灵气逐渐丰富,更多实力强劲的鬼修加入嵩岱宗,修习法术,又回来维护一方的安宁。
是的,一切都好了起来。
除了柳徵云。
只有他依旧被封印在不见天日的潭底,忍受着怨灵和污血的折磨,不知道痛苦、黑暗与寂寞的尽头。
嵩岱宗将柳徵云被封印的消息压了下去,只向外界传递柳徵云正闭关修炼的消息。
因为蘼芜的破封,必定会引起五界的动荡。
牺牲一个大弟子又怎么样,空出大弟子之位,他们还可以收更多的弟子。
他们要的是稳定,是宗门的发展前途,而不是英雄。
况且……封印别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又算什么英雄?
所有的当事者,除了江潭月和那两个永远不能踏出鬼域的人,都被抹除了那一段记忆。
被救者不知被谁所救,被废者忘却痛苦,安于平庸地活了下去。
是不是也算他们的幸运?
哪怕他们本不值得幸运。
不幸者……只有那些过分认真的人。
***
落神山的青梅和白梨又开了。
这已经是第九千八百七十一个年头。
嵩岱宗在这近万年的光阴里持续发展壮大,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仙宗,不再像万年前那样任人敲打。
无量跻身九重天赋神楼左座上神,对东渡无需俯首称臣。嵩岱宗网罗天下人才,门人弟子数量猛然增多,宗客更是真正地遍布天下。
新弟子宗客们都知道无量座下有位大弟子,闭关近万年从未现身。宗门里流传着关于柳徵云各种版本的轶事传说,但当年真正与柳徵云相交的四位弟子却对此闭口不谈。
羽尘已经堪称幻术宗师,与乐宗蛇蝎客许知媚交情不浅,白延继承了他柳哥的衣钵,无拘无束地流连世间。
楚昭明修炼剑术大成,行走于险恶之地,扶贫济困,匡扶正义。
当年的小师妹,本来是如今的五师姐,却堕入魔道,成为魔界有名的魅魔,修者眼中杀不掉的毒瘤,人间风月之地的临江仙。
世事无常,本就不忍细看。
个中滋味,只能切身体会。
关于嵩岱宗,好的坏的,柳徵云都被迫挣扎厮杀于潭底,不曾参与过,于是在这些故事里留下了怅然的空白。
而关于另一个人,却远非如此。
怅然变成了熬煎,空白变成了残缺。
江潭月回归落神山,长久地被遗落在此,不踏足山外之地,这让众神都松了一口气。
甚至想敲锣打鼓以示庆祝。
而江潭月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毫不在意。
他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就在落神山山脚。简陋的床边安置着一张青玉案,与周围的环境格外不搭。
那是他上松岳峰从柳徵云的屋子里搬出来的。
上面还摆着精致的碟盘和糕点。它们本是柳徵云神力凝化而成,自从柳徵云被封印以后,便是江潭月用神力维护着了。
他每天就坐在床边,抬头凝望天际自由散漫的浮云,一次能望很久很久。
他的脖子不会酸,眼睛不会疼,甚至能控制山里的日月星辰,他愿意望多久就望多久。
他的枕边放着一个有些陈旧的青鸟飞鱼钱袋,上面系着一根枯黄的筮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