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尘土中,石桥栏杆东头侧倚着一个人影,蜷缩着的姿势很容易被人忽略。
锦瑟安静下来,只觉得全身汗湿,眼睛也被汗水渗入了,涩涩的疼。
边山屯小学门口,金老师目含希冀,脚后跟总有踮起来的意思,边山屯的学生进校打招呼,他有些心不在焉,耳朵里捕捉着拖拉机的轰鸣声。
今天的轰鸣比较弱,以至于边山屯的光屁屁小孩儿们能够很准确的捕捉到拖拉机喷出的青烟余味儿,欢乐的高呼。
“林老师——”金老师不自觉伸手顺了顺自己的头发,低低呼唤一声。
今天穿的白衬衣,用倒了热水的茶缸子一点一点儿熨烫过,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袖口和领口的扣子全扣上了,有点热,还勒脖子,但是没关系。
锦瑟刹车,跳下驾驶座,却根本没有迎向唇角翕翕的金老师,而是绕去后车斗,伸展双臂接住了咯咯笑着的小石头,然后看向新国,小家伙拍着手提要求:“姨背着我下去!”
新国身前没碍事的二胡,手臂一张趴下来,搂住了锦瑟的脖子,笑声立刻银铃般泼洒开来。
已经落地的孩子们眼神里再次浮满了艳羡。
这样的家长,谁不想给自己来一沓?肯抱娃背娃接送上学做好吃的打带滑梯的上下床还天天给讲睡前故事……
锦瑟缓缓下蹲,新国满意的出溜到地面,跟同时双脚落地的石头手牵手说“再见”。
就跟故意在同学们面前显摆一样,俩孩子还要追加一下伤害程度:“姨,晚上吃肉松蛋饼!”
“好。”
“娘,还是喝皮蛋瘦肉粥吧,好做。”
“都好做,都给做,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哦,午饭也要吃饱。”
锦瑟答应着,笑盈盈挥手,一直目送七个孩子全进了校园,才把视线转向衬衫没有一个褶皱的金老师。
“石头说金老师肯教他拉二胡,谢谢您,辛苦了!家里还有一个二胡备用,石头带来的这个就托付给您保管行吗?备用的松香琴弦都在盒子里。”
穿着粉红色小碎花衬衫的女子仰着脸说话的神态,美丽又可爱,金老师的脸一层一层的漫上红晕,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竟然忘记了自己准备了多半宿儿的表白。
空气中蹦着一个字:“我——我我——”
锦瑟的眼神转移到校园内,笑容未变,却多出几分疏离,她说下去:“我最近需要回老家一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石头的学习生活,可能要麻烦金老师多照顾。”
她重重的点头,转身,没有一丝丝留恋。
金老师一肚子的话,注定要留在肚子里了。
不过,年轻人嘛,最重要就是百折不挠。而且没有说的特别清楚的拒绝,在当事人多次回想之后,就会觉得其实一点儿都不清楚,还有机会。
拖拉机行驶出边山屯村口时,锦瑟刹住车,跟坐在地头休息的两个妇人打招呼:“大嫂好,我是靠山村的,麻烦问问咱们村里有养狗的吗?”
俩妇人正谈论着锦瑟的来路呢,马上接口,还站了起来,颇热情:“俺们知道你哩,林老师,会开拖拉机。你打听养狗的干啥啊?”
村子里就不能有啥秘密,这边一搭上话,地里劳作的村民看见了,立刻就往这边靠拢。
锦瑟脸上挂了愁容,解释:“这不是家里早先养的大狗上山撵猪吗?肚子豁了个大口子,眼瞅着就剩出气没进气了。我寻思着再要条狗看家,我们村里没有。”
都是在饥饿战线上挣扎的人,谁家肯养狗多张嘴?
一个妇人摇头:“没有哩,俺村里好几年没听见过狗叫。”
另一个妇人靠前几步,眨巴着八卦十足的眼睛,自来熟的询问:“林老师,你咋恁有钱?穿恁好的衣裳还能养狗……”
锦瑟还在驾驶座上,身子侧后仰,她还是不习惯一下子就能熟络到探听别人家财的交流方式,只能虚虚的回应:“哦——哈哈——我没钱啊。”
妇人已经伸手去捻锦瑟粉红小褂的布料,她站在驾驶座下很方便的,姿势也老练,胸有成竹的又问:“你这褂子,是的确良的吧?俺认得,你这个料子不咋好,忒软和,不支棱,没样儿!”
锦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还不是最难以承受的,扛着锄头小跑过来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才是最热情的,毫不顾忌自己手上的泥巴草汁,直接给粉红小褂印上了几根泛着暗绿色的手指痕迹,搓捻的里外层浸透。
但是,人家的注意力不在衣服料子上,而是:“哎呀早就想瞅瞅靠山村的林老师到底长啥样儿,这不瞅着了?闺女啊俺跟你说,你年轻着哩,长恁水灵……可不能真就带着个野孩子过一辈子,你听婶子的,婶子有个侄儿长得可好哩,干活儿也有股子牛劲儿……”
锦瑟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还只围上来三个女中豪杰,后面扛着锄头抡着铁锨甩着白羊肚手巾赶来的还有多呢,她服气了,赶紧跑!
“婶子让让,让让,村里还等着用拖拉机呢!哎——可别刮到您——”
落荒而逃。
粉红小褂两侧腰际黏答答,是中年大婶们的热情污染了它。
它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桥头栏杆处无人,肆意生长的野草被压塌出一个凹坑状。
林大川在场院等着锦瑟,今天林支书指派了几个壮小伙进山砍竹子,他需要开拖拉机运送进新厂房。
“俺顺便替你割些猪草交到队里,你别去棒子地除草了,叶子刮胳膊,你保准儿受不了。”大川看着憨憨的,其实挺懂得关心别人。
棒子就是玉米,玉米叶子刮到皮肤上确实不舒服,没捱过那罪的林锦瑟不一定适应,严重的还会过敏。
“那我自己去割猪草,好赖能给石头挣几个工分。”锦瑟自己知道不是干农活儿的料,她还得保持体力迎接一场生死大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