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时,看见三个女生手挽手出来。楼道里男生追跑打闹,有个篮球队的男生停住拉了一下系薄荷绿色头绳女生的马尾,女生不耐烦地偏头整理头发,他看到了是谁,是隔壁班的女生,叫施念。一个年级里很没存在感的女孩子,但他却记得她,因为她之前做过年级眼保健操监督员。是她呢。郁谋站在原地不动,旁边同学拍他肩膀勾住他脖子和他说笑,任朋友推推搡搡,却什么都没听进去,愣怔着看她进班。
那以后,几乎每天晚上他睡觉前,脑海里都能响起她那句话。在初中那段难熬的日日夜夜里,每当他低头,或是出神,思绪都会飞到那个闷热的夏日,飞到那扇窗前。反反复复地揣摩。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呢?她的“喜欢”是哪种“喜欢”呢?她们聊什么聊到这里了呀?……这些问题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那天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的发绳,但他总是想着,如果他能看到她说话的表情就更好了。这是少年最最隐秘的欢喜。想不到在学校有些内向的她,和朋友说话竟那么直白。思及此,只有月色和树影的小屋里,一向沉稳成熟的少年,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发热的脸庞。
如今他站在门洞口,试着吐出一口气,看着白汽团团地向前拥,然后悄悄退回了门洞里。
门洞里的少年表面从容不迫,校服干净整齐,新的跟第一天穿似的。他的确是第一天穿,高中开学俩月了,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学校报道。昨晚也是他第一天搬来这个院儿里住……这事说来话长。
他等施念转身走后才慢慢从里面走出来。郁谋走到院门口,正好看到施念急吼吼地跳着蹦上了 13 路公交车,随后他一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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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十月末,施念的高一生涯已经学期过半。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礼拜三。按理说无论学生还是上班族,最难熬的就是周三。经过了周一周二的毒打,还要熬过周四周五的疲惫。周三给人感觉最无望。可施念还挺喜欢周三的,至少这学期挺喜欢。因为周三下午第一节 是体育课,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给她的感觉就好像周三下午是白饶给她的。约等于过小周末。
她此时坐在公交车司机身后第一个座位上,书包抱在腿上往窗外看。她最最喜欢这个座位,感觉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管这个座位叫王之宝座。很多老年人不喜欢这个座位,因为这个座位在车前轱辘上,架得很高,而且前面空间窄,不好放买菜兜子。即使知道这座位常年没人坐,明明没人跟她抢,每次施念还要蹦上公交车冲过去开开心心坐下。
窗外的风景是一个城市在黑夜中苏醒的过程。从家到学校,十几分钟的车程,车窗外车水马龙,喇叭声响,早餐摊子热气腾腾,到处都喧嚣热闹,她却觉得心里格外宁静。
她不怎么喜欢早起上学,也不喜欢熬夜写作业,更不喜欢一个接一个的考试,却喜欢每一个上学路上的清晨,坐在公交车自己最爱的座位上看外面。
今早她的“闹钟”没响让她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她比较担心的是院里人之前的方法奏效了——啄木鸟吃了他们拌的农药饭嗝屁了。又或者是啄木鸟对那棵树彻底死心了,觉得它烂泥糊不上墙,于是飞走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十五岁的女孩心里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车在等红灯,她往外看。一辆出租车停在公交车斜前面。出租车后排坐着一个穿着她们学校彤城一中校服的男生,他也看窗外,所以施念能看到他一小部分的侧脸。
只那小小的侧面角度,她就觉得男生好有气质。少年坐姿端正,肩背挺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利落干净的少年气。而且怎么看怎么眼熟……有点像……有点像她初中隔壁班的一个男生。男生叫郁谋,初中三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待在普通班,不参加补课也不去课外班,但是次次月考都拿年级第一,后来中考也是市状元。
施念和他并不熟,甚至不能算认识,顶多说过几次话。
记得有次她忘带语文课本,去隔壁班借,郁谋正好走到门口,她和他没讲过话,不好意思问他要,退后几步没敢搭话。结果他却直勾勾看着她,她以为他要说不要串班,结果他开口:同学,你要借什么?
真奇怪,在那之前,俩人甚至都没说过话。他是年级第一,她当然认得他;可她默默无名,他压根儿不认识她的。她那时就觉得,哇,年级第一人真好,真善良,一点好学生架子都没有。
郁谋的课本翻开以后干净整洁,每一个字都苍劲峻伟,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闻着那味道她觉得恍恍惚惚,郁谋的课本在她看来简直神圣不可侵犯,是艺术品。所以那节课她上的十分辛苦,翻书页的时候别人哗哗翻,她呢,都用两根手指轻轻拈着,生怕窝角,生怕粘上自己的手汗。自己不是借来一本练习册,而是借来一个祖宗好生生供养了一节课。
那以后她再忘带作业本,只想去另一个隔壁班借,再也不敢去郁谋班上了。就怕他再主动借她。她总觉得年级第一有种冷淡的热情,嗯。
后来,她听说他初中毕业以后就去美国读高中了,他舅舅在那边。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很显然啊,郁谋那样的学生是年级风云人物,去哪里、做什么,大家都会议论的。并不是她主动找别人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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