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刚想插好门闩,想起宋泽叫他留门。他笑着喃喃自语:“哼,谁让你冷落我,你自己想办法进来吧!”随后还是上了闩。
三更时分,夏虫低鸣声中,房门传来轻微异响。徐莲生机敏地撑起身子,又故作没听见,躺下装睡,还发出如雷的鼾声。
门外的人低声唤道:“莲生,开门。”片刻之后,窗户吱呀一声,有人翻窗而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逼近,他忍住笑意,闭着眼继续打鼾。
脚步声停在床边,防蚊的帐幔倏地分开,钻进一道黑影,紧紧地搂住了他,低声说道:“一年半不见,没想到你添了打鼾的毛病,像只小猪。”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爬到钦差的床上来!”徐莲生先是推拒,随即扑哧一笑,让自己更深的陷进男人怀里。
颠鸾倒凤,感觉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更夫已敲响四更。
一条蒙着细汗的白皙手臂搭在床沿,手指抓着帐幔,忽松忽紧。终于,在一阵死命地绞紧后,脱力地垂了下去。
“这两年不常活动,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了。”徐莲生喘着气,抓过散在一旁的衣服,擦拭颈间的汗水,又帮仍然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擦汗,“认识你的时候,我才十三。如今,都三十九了,刚好翻了两番。”
“有什么寓意吗?”
“没什么寓意,只是想说时间过得真快。假如我姐还活着,没准已经当奶奶了。”想到姐姐,他又想起仇人,“你为什么要郑方杰来招安?你是不是想……趁机杀了他?”
“我答应帮你报仇,就绝对不会食言。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宋泽慢慢躺下,轻触着他鬓角被汗浸湿的发丝。
“那赵清源呢?他也是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你为什么要杀他?”
宋泽笑了笑:“你猜。”
“因为他为政不力,自他而下,层层贪剥,致使灾年饿殍遍野。”
“不是。”
“因为杀他可以激发义军士气,杀了朝廷大员,就再无退路可言,只能一往无前。”
“我振奋军心,从不靠屠戮。”
“因为当年户部冤案他是主审。”
“奉命不差。他是主审,可背后是皇命,这事怪不到他头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觉得难堪。”宋泽长长地叹了一声,忽而咬牙切齿,声音冷如冰锥,“因为我醒着,非常清醒。”
“什么?”徐莲生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时候,在刑部大牢里,我醒着。我听见你引诱他,低声下气地哀求他饶你一命,也饶我一命。”
徐莲生猛地翻身,背朝着男人,难堪和羞耻感一齐涌上心头,颤声道:“你别说了,丢死人了……”
“我杀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纯属是因公废私,发泄私愤。若我成就一番功业,史官或许会写道,我是因为有诸多考量,深思熟虑后,才选择斩杀赵清源。其实,只是因为你而已。”
“你还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本来,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宁折不弯,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认罪。”宋泽从背后紧紧拥住他,“可你已经做到那个地步,我忽然就不想死了。当时,我是既鄙视你,又佩服你。我也鄙视我自己,拼命去找苟活的借口。”
待情绪缓和,徐莲生道:“那你找了什么借口?”
宋泽坦然道:“没找到借口。我认清了自己,我就是想活着而已。”
“宋大哥,愚弟有二问。”
“你问。”
“你心里,何时有了起义的念头?”
“从京城回陕西的路上。只是微小的一闪念罢了,可它像颗种子,越钻越深。”
他又问:“那你心里,又是何时有我的?”
“也是那时候。只有一丝感觉,在我心里飘来飘去,很浅很淡,连我自己也抓不住,想不透。想透了,又不敢挑明。几次试探,你都没有回应,唉……你呢?”
徐莲生轻轻一笑:“在我还不懂情为何物时,你就在我心里头了。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因为,你就像理想中的我吧。”
久别重逢,二人依偎着聊到天色将明。宋泽起身道:“你一路车马劳顿,先歇几天,再好好逛一逛荆州。我在整顿兵马,从四川和江西赶来参军的百姓源源不断,郑方杰来之前,我们有很多时间。”
“你刚才胡来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车马劳顿?”
“我想,反正你已经颠簸许多天了,不差这半宿。”
徐莲生看着他走向房门的背影,忽然轻声问:“你真的想当皇帝?”
挺拔的身形微微一滞,却没有回头:“无论我想不想,都由不得我了。我既迈出这一步,就已经预支了所有人的期望。核桃想当储君,心腹想封妻荫子,将士们想有个清平盛世、安居乐业。何况江山易改,天下本就该能者、贤者居之。”
“你早就想起事,又何必跑到京城告状?”
“我说过,是我县里的百姓要我去。我若不跑一趟,绝了他们对朝廷的最后一丝期盼,他们怎么肯死心塌地跟着我?现在,我最忠心得力的亲信,全都出自伏羌县。”宋泽朗声说道,忽然压低声音,柔情万种,“另一个原因是,我真的很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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