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少时之事,梦见自己回到了与顾琳琅相约离京的那一日。
那一天,他本要依约赶赴京郊兰亭,在那里与顾琳琅汇合,而后携她离京,自此山高水长,与她一世不离地相爱相守,却不想,在赴约的路上,遭遇强敌追杀。
来人数量众多,且个个身手不凡,他几不能敌。血肉飞溅的激烈打斗中,他身上渐添新伤道道,好几次差点死在敌人刀下,最后完全是凭坚定信念,咬牙杀出了一条血路。
——琳琅在等他,等他带她离开长安,从此长相厮守,白首不离。他要到她那里去,他生来被厌弃,唯琳琅肯执他手、对他笑,她是他的光,他已看得到往后一生将如何与她恩爱相守,怎能在离幸福最近的时候倒下……怎能在这时倒下!!
竭力斩杀了最后一人后,他抱着伤躯,拼命赶到了兰亭。在看到亭中少女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将执手终老的欢喜,令他情不自禁地牵握住她的手,欲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可她却像是被难以忍受之物触碰了,身躯微微一震,未等他拥她入怀,即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朱唇轻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脏。”
少女娇颜,是熟悉的清丽动人,可面上神色,却如雪寒静,淡漠望他的眸光,像在看陌生人般,中还隐有嫌恶之意。
惊茫与恐慌,似潮水向他袭来。他颤着心神,似为避开这冷漠嫌恶的眼神,匆忙低下头去,从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上,寻着一处干净衣角,仔仔细细地将沾血的手指,根根擦净后,方抬头再度朝她伸出手去,轻道:“不脏了……”
那只常常与他温暖相牵的纤手,却不肯再度搭上他的指尖。她一边用上好的雪绸帕子,细细擦拭染血的手指,一边淡声道:“手不脏了,可天生卑贱的骨血,一世也干净不了。”
“卑贱”二字,似刀子猛地扎进胸|膛,他瞳孔剧烈收缩,见她唇际是毫不掩饰的浓浓讥嘲,似看愚人蔑视看他,“你真以为我会跟你私奔吗?一个当朝侍郎的嫡女,同一个混迹市井、一无所有的卑贱之人?!”
像有一只手,狠狠攥捏着他的心脏,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颤唇良久,勉强挤出零星笑意,“琳琅,你说这话,是因在生我气是不是……生气我来晚了……我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话未说完,即被她无情打断,她素日温柔的嗓音,寒讽如冰,“先前只是我闺中无聊,随意找个人打发时间而已。你我之间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照着话本演的游戏罢了。现在我玩腻了,游戏就该终结在此处了。你难不成,真的痴心妄想,我会像话本上的傻小姐,抛下荣华富贵,跟一个有云泥之别的低贱之人,浪迹天涯,风餐露宿吗?!”
字字扎心,本就负伤在身的他,只觉得喉中血腥之气暗涌。他强咽下口齿间的腥锈血沫,哑声低道:“……我怎舍得让你风餐露宿……”
她仍是冷冷看他,“我是四品京官的女儿,我在锦绣堆中长大。我需要锦衣华服、香车宝马,需要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你能给我吗?”
他道:“……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弄钱,我不会让你过清贫日子的……”
她截断他的话,“除此之外,我还要万众敬仰的名声,要世人歆羡我高贵的身份,我的夫家,需是大权在握的豪门贵族,我要我的孩子,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冷漠地没有半分感情,“这些,霍翊可以轻易给我,而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底层杀手,永远也给不了我。”
眼前的少女,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望着她冷漠的面庞,周身血液如在倒流,惨白的唇,颤了又颤,最后低道:“琳琅,我很疼……”
身上的四五道刀伤,因一路急赶过来,开裂更深,鲜血淋漓,浸透了背后衣裳。他望着他心尖上的爱人,沙哑喃喃:“我今天,差一点死在别人刀下……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眸光微闪,静默须臾后,嫣红的唇角,弯起冷诮的弧度,“我倒没想到,你还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被她话中的深意惊到,只觉跌入极寒冰渊,而又犹自挣扎着,不敢去想那最伤人的真相。
而她,直接无情掐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一边将他与她定情的玉佩,掷扔在他身上,一边冷冷对他道:“那些人,是我让霍翊派去的。我同他说,有个贼人,暗中觊觎我,他便要替我,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卑贱之人。”
她对他还活着,似是深感失望,微蹙眉尖看他,轻轻道出的遗憾叹息,字字如雪寒利刃,对他施以凌迟极刑。
“你怎么,还没死呢?”
……你怎么,还没死呢……
噩梦一重接着一重,他接着梦到数不清的争斗杀伐之事,自回到穆家、征战沙场,针对他的明枪暗箭,多到防不胜防。多少次置身险境、濒临生死时,她的这句话,就响起在他耳边,彻骨恨意,燃成强大的求生欲,一次次将他拉出鬼门关,最终,送他登顶天下至尊之位。
锦衣华服、香车宝马、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她离不开的奢华享受,他要对她如施凌迟般,一一剥夺。他要让她从云端摔到泥里,看她能在寒凄处境中,强撑着所谓的“傲骨”与“情深”,装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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