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怒来得太快,去得更快。众妃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贵妃就已追了出去,留下她们面面相觑。
待众人回过神,有人怔怔呢喃:“这算怎么回事……”
说吓人,真吓人。宠冠六宫的贵妃,皇上说骂就骂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顾,正所谓君心难测。
可贵妃……贵妃又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地追出去了,这算怎么回事?
不免有人小声抱怨:“到底还是有圣宠才有底气呢。”
宫道上,楚稷面色铁青,足下生风。沿途的宫人们见了都不敢抬头,一言不发地跪地施礼。
贵妃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着:“皇上!”
就这样,一个走一个追,二人间的不快不知多少宫人都看见了。好在紫宸殿离栖凤宫也不太远,皇帝很快进了殿门,贵妃也跟进去。
殿门关阖,顾鸾一下松了气,就地一坐。
楚稷赶忙回身扶她:“怎么了?”
“……这鞋不太舒服。”她皱着眉,“寻常走路不觉得,一块起来磨得脚疼。”
楚稷闻言,信手将她脚上的绣鞋脱了,丢在一旁,又把她打横一抱,就进了寝殿。
“也不至于!”顾鸾挣扎着要下地,他低笑:“歇会儿吧。”
他边说边将她放到床上,脱去袜子看了看,拇指边磨红了一块。
他见状就要上手帮她揉,手刚触到她的脚,她猛地一缩。
楚稷好笑地看她:“还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了?”她自顾自扯过被子盖住脚,“你手好凉。”
楚稷:“……”
沉着张脸瞪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边走边在嘴里嘀咕些“不识好人心”“得寸进尺”“为老不尊”之类的话。
如此这般的“矛盾”在之后的两个月里又生了几次,顾鸾的盛宠没见少,宫里的风向却变了。
渐渐有人开始说贵妃也是贤惠的,并不想独占圣恩,苦口婆心地帮皇后娘娘劝过皇上数次。奈何皇上油盐不进,还斥责贵妃。
这种话,顾鸾听着觉得挺有趣,继而又觉宫中传言可见是不可信的,只消有人存心扇风,那便愿意往那哪边扇,风就往哪边去了。
连楚稷都说:“早知这招这么有用,我便早点办了,给你换个好名声。”
顾鸾想想:“还是算了。咱们突然来这么一下简单,要经年累月地装我可装不来。再说,次数多了戏就假了,旁人也不是傻子。”
“也是。”楚稷笑笑,心里盘算起了下一步。
――顾鸾名声好了,下一步就可以安排起来了。否则皇后退居行宫,朝中第一个要骂的就是顾鸾。
是以伴着阵阵初夏的清风,一些闲言碎语通过景云飘到了皇后耳朵里,有些话连若云听着都意外。
譬如景云说:“皇上对贵妃到底是有些厌倦了。虽是仍日日都往贵妃那里去,奴婢瞧着却和从前大有不同。若放在从前,皇上哪肯这样当中训斥呢?捧在手心里都怕她化了。”
诸如这般的话说了几回,皇后倒没觉出不对,若云却觉得费解。景云便依皇帝吩咐摆出了一副要与若云在栖凤宫一较高下的阵势,直让若云觉得景云只是怕被她抢了地位,便也不疑有它。
天气更热几分,圣驾离宫至行宫避暑。
楚稷向来待下和善,哪怕阖宫之中他只喜欢一个顾鸾,也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旁的嫔妃。每每避暑,亦是后宫上下皆尽随行,不会独留哪一个在宫里苦熬暑热。
到行宫的当晚,皇后就听景云说:“皇上似是和贵妃娘娘又吵了一架……奴婢听说贵妃娘娘是哭着跑出的清凉殿。”
皇后点点头,不曾多言,却终究有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再一度活络了。
多少日子了,她一直期盼着皇帝能厌弃贵妃。她不是不容人,怪只怪贵妃太耀眼,两个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目下,这苗头越来越清晰了。
最初的时候她还心存忌惮,觉得皇上虽说对贵妃说了重话,却仍旧日日都往贵妃那里去,她便动不得贵妃。但听了景云的话,她动摇了。
或许,皇上当真已很厌倦了呢?只是为着从前的情分,又或为着贵妃的两儿一女不得不粉饰太平。
否则就如景云所言――放在从前,他哪里舍得这样斥责贵妃?
这或许会是她扳倒贵妃的好时候,也是她彰显自己“能体察圣意”的好时候。
她必须当个好皇后,就如她初进宫时所想的一样。那时候她想法简单,只想要个贤名,现如今,这贤名却更是立命之本。
她要够贤惠,让皇上在厌弃贵妃之余看到她的好。她要够贤惠,让皇上能在冷落贵妃后将贵妃的孩子交给她。
没了贵妃,她自能舒坦地当个大度的元后、慈爱的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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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楚稷没急着当晚就去找顾鸾,拖到了翌日傍晚才去清心苑。
进了清心苑,他就拖着顾鸾下棋。顾鸾很不情愿,因为这么多年了,她下棋都没赢过他几回。
结果他见她不肯,就要去找霁颖玩。顾鸾能想到霁颖才刚睡着,赶忙把他拉了回来:“她刚睡,你别烦她!我们下棋!”
楚稷笑得一脸满意,二人遂落座,摆开棋盘,黑白子一颗颗落下。
棋路由心而生,顾鸾很快就看出楚稷在棋局间玩出了一手“请君入瓮”,想想近来的事,不禁酸溜溜道:“你坏得很。”
楚稷挑眉:“怎么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顾鸾轻喟,棋子又落下一枚,“你可要想想如何开导永昌。这些说到底都是为了他,适得其反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楚稷点头,“放心吧。这回永昌养在我身边,与皇后原也不似前世亲近,到时我再多陪一陪他,会让他想开的。”
“那就好。”顾鸾颔首,便不再多言,安心与他继续下棋。
这盘棋,毫无悬念地又是她输了。之后数日,宫中议论不断,皇帝三天两头冲贵妃发火的事让宫人们津津乐道,只是因为她还得着宠,一时也没人敢对她不敬,但显然人人都在等,等那把刀落下来,让事情有个定数。
不觉间入了五月,天气更热了些。顾鸾怕热,很不爱出门,皇后却来了兴致,下旨说端午时要在竹园设宴,邀六宫同乐。
所幸这茶话会是在傍晚,暑热多少能消散一些。顾鸾便早早就想着让乳母们都跟着,好让永昕永昀好好玩一玩,不料楚稷却跟她说:“别带永昕永昀了。”
她一愣:“为何?”
他说:“总让他们看见咱们吵架不好。”
打从他开始给皇后“下套”,屡次冲她发火都是避着两个孩子的。是以孩子们纵使也听到过一些宫里的风言风语,眼前却仍只有如胶似漆的样子,便也不曾怕过什么。
顾鸾想了想:“不好吧,端午宫宴如何能不去?又正值佳节,我看不必赶在这时候做戏。”
楚稷却说:“我觉得皇后那边的火候差不多了。”
顾鸾眼底一颤。
火候够了,给个引子便能炸,确是不宜拖延,看来端午免不了要有一场大戏。
只不过……
她凝神细想:“那我让母亲过来吧,你在行宫附近挑一处宅院给她,端午时就让孩子们跟外祖母过节去,谁瞧着也不会说不对。”
楚稷点头:“这主意好。”
说罢就着人下了旨,将顾夫人从京中召到了行宫来。又命张俊亲自去选了一处风水俱佳的好宅子供顾夫人居住,日后便算作顾家的避暑宅院。
万事俱备,永昕永昀两个就在端午的清晨欢天喜地地找外祖母去了。霁颖还处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倒不必担忧。
这日顾鸾立在房门口目送两个孩子和宫人们一道离开,又折回房中帮楚稷更衣。早朝时的冕服虽不及祭祀所用的隆重,却也足够繁复,顾鸾绕前绕后地帮他系衣带,待得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屏退了宫人。
她绕回他面前,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你又要凶我了。若今晚事能成,你要好好哄我!”
楚稷一哂,颔首在她额上一啜:“我哪次没哄你啊?”
她抬抬眼皮:“做包子给我吃。”
“好。”他满口答应,“给你连做一个月。”
“那就吃腻了。”她小声抱怨,脸上却笑了,衣襟理好又帮他顺了顺玉佩的流苏,而后踮起脚尖,在他侧颊上一吻,“快去上朝吧,晚上见。”
“嗯。”楚稷搂一搂她,就离了清心苑。顾鸾深呼吸,静等着皇后的动静。
按他的打算,这些日子所谓的“下套”,其实不过是勾起皇后心底魔,最终的一步还是要皇后自己来走。
他要皇后觉得他厌弃了她,便抓住这个机会“投其所好”地给他递个由头,让他废了她这贵妃。
心底深埋的不悦与近日渐生的希望,理当能促成皇后走这一步。
可端午宫宴的事也定下这些时日了,皇后竟没什么反应。
顾鸾觉得这不对劲,却又不好当面去问皇后,只得等着。
临近晌午的时候,皇后终于差人来请她去了。
顾鸾乘着步辇行至皇后所住的椒房殿,步入殿中,皇后正由几名宫女服侍着挑选晚上所用的宫装。见顾鸾到了,她笑意盈盈地招手:“贵妃来了,快坐。”
这些日子因为顾鸾常被斥责,皇后时时宽慰她,关系好似亲近了不少。
顾鸾就抿笑福了福身,依言落座,皇后道:“今儿是端午,大好的日子,本宫却忙得晕头转向了,有些紧要事没顾上,只得劳烦贵妃。”
顾鸾抿笑:“不知何事?娘娘说说看,臣妾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皇后便道:“端午节,按道理要编些五彩绳来戴着,以求祛病消灾。本宫往年是会给皇上与永昌都备上的,今年竟浑忘了。可贵妃你瞧……这已经是正日子了,本宫还得盯着宫宴上的事情,忙不过来,你就帮本宫编上两条,东西本宫都备好了。”
“诺。”顾鸾点点头,满口答应,“那臣妾编好了,便给娘娘送来。”
“多谢贵妃。”皇后和颜悦色,“若云,带贵妃去侧殿吧。”
若云依言上前,顾鸾离席又朝皇后福了福,就跟着若云去了。
侧殿之中,一应所需果然皆已放好。皇后虽说只需编两根,五色线绳却备了一筐,另还备下了几枚小小的平安扣、玉珠,可穿在五彩绳上。
顾鸾落座,就朝若云笑道:“这活不难,本宫自己做就是,姑娘先去忙吧。”
“诺。”若云利索地告退。
燕歌静等她离开,见殿门关阖,立刻上前:“这些东西……”
“没事的。”顾鸾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捆红绳细细端详,“便是皇后要做什么,这些东西现下也必是好好的。不然若我编到一半有所觉察,她可就说不清楚了。”
燕歌黛眉轻蹙:“奴婢知道娘娘和皇上在用计,却看不明白在用什么计……怎么瞧都觉得是要将自己算计进去了。”
顾鸾凝神:“等你资历再些深些就看懂了。”
楚稷玩得这一手,实是雕虫小技。只是皇后现下也年轻,又有一勾就出的心魔,雕虫小技便也够用了。
心魔就是这样的可怕。他们两个终其一世,见过不知多少聪明人毁在心魔上。
譬如仪贵妃,再譬如上一世的皇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