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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英掂量了掂量,细声道:“往前儿倒是有,前朝肃宗时忠孝宪皇后未出阁时,因贤良的声名远播,肃宗爱甚,曾命内官制定起居注,记录忠孝宪皇后的贤良之事,其后更是编撰《贤经》……”
    阮英的话还未及说完,皇帝已然冷笑出声,“就她?就她?就她那些个欺男霸女的事迹若编成书,怕是得取个名儿叫《踢人经》《骗人经》……”
    辜连星眼眉漾出一点儿笑意。
    皇帝敏锐得捕捉到了这一星儿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怒意外露,这便以手握拳,虚虚在唇边清咳一声。
    “朕累了,起驾。”
    这就起驾了?那方才说的劳什子起居注到底注不注呢?阮英求助地看了一眼辜连星,辜连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罢了罢了,一时意气说出来的话,找不到台阶下就装没这回事,陛下是这般的性情。
    看破不说破,也不敢说破,辜连星自去安排侍从清道,待再从宫中下值时,已是月升长空,夜色深浓了。
    他骑高头骏马,由午朝门出来,下了金水桥,马蹄声在宽敞洁净的大街上飒踏时,忽然想到了六姑娘那小扇一般的浓睫。
    心念微动,辜连星策马便往那城北国公府去了。
    远远地驶进街巷,便瞧见那国公府门前灯火大亮,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不好的预感上浮,辜连星策马上前,到那门前,门房等人皆不敢言,待得通传之后,老国公黎啸行便从府中奔出,身后跟了家中的一众男子。
    辜连星向国公爷施礼,不待他出言,便已猜到了,直言不讳道,“……晚辈曾在永定河边见过六姑娘一面——府中家丁不便搜城,晚辈即刻知会五城府司,领人搜索,此事关乎声誉,干系重大,晚辈定会鼎力相助。”
    辜连星乃是陛下身边最为信任之人,又同安国公世子建威将军黎贞吉乃是同袍兄弟,此时来相助最是令人放心不过,再加之家中两个儿子,三个孙子都领人全程搜索,老国公便稍稍安了下心,回府自去安抚一众女眷。
    他打马往五城兵马司去,夜风呼啸过耳,傍晚时分打探的那些消息在脑海中迅疾地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了有一位百姓所说的话。
    那百姓大约是急着赶路,听见有人问起傍晚时河边上的一场纠纷,不耐烦地说了句,送去婴儿塔了。这便急匆匆地走了。
    先前这话儿没走心,此时却隐隐觉得有些蹊跷,辜连星沉吟一时,这便往记忆里的方向策马而去。
    将欲溺杀的婴儿放在里面,任其自生自灭,民间称之为婴儿塔。
    若不是前年有一桩“夺婴案”,他闲来无事翻过案宗,辜叫星怕是也不知道此地。
    往城南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远远地听见有一声儿一声儿的小猫叫,有气无力的,快不能活了的声响。
    他疑心那不是猫,却迟迟不敢下马。
    有些草率了,这样的地界,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十成十不会来,他凝眸望向那半面残垣上一个一个的洞口,似乎瞧见有光。
    他迟疑了一下,轻声唤了一句:“黎姑娘。”
    小猫儿一样的声音又起来了,离得近了,便能听出来那其实是小婴儿发出来的声响。
    他有些毛骨悚然,可又有些担心——那是活生生的娃娃啊。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在此之前,婴儿塔只存在于口口相传。
    他受不了那样稚嫩的哭,长腿一迈,翻身下马,却见眼前有滢滢的光,有脚步声跫然而来。
    没来由地,辜连星心里一慌,再抬眼时,灯色忽起,照亮了眼前两张绿莹莹的小脸。
    饶是辜连星这般身经百战之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拽回魂魄,认出了眼前这两位少女。
    眉眼清绝的那一位他认得,正是黎星落,另一位怀里抱着个皱巴巴的襁褓的,小脸圆圆的,他却不识得。
    星落认出来他,有些意外有些奇怪,“是你,你为什么也会来这里?”
    裴世仙在一旁拍着襁褓瞪大眼睛瞧他,插起话来,“这一位是谁,好生英俊,要不要我来渡一渡你。”
    星落拿肩膀撞了裴世仙一把,又看向辜连星,“你别怕,我们在这儿捡了一个小婴儿,正要送养幼院去。”
    夜深如井的,来这里捡小婴儿,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他嗯了一声,平心静气地同她说话:“……姑娘家里都翻天儿了,若是再找不到,怕是要把这帝京城掘地三尺了。”
    星落呀了一声,挠了挠脑袋,“我叫青团儿回去报信了呀,还有跟着我的那两个人,一定是知晓我的去处。”
    辜连星不打算同她计较这个,只一声唤,便有长随应声而来。
    “将这小婴儿送去养幼院去,命人好生照顾着。”他吩咐了一句,这才看向星落,“姑娘放心。”
    星落叹了一气,裴世仙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辜连星,再看一眼怀里猫儿似的小婴儿,走到那长随的马前,道:“我随他去吧,糖墩儿快些同他回家吧,别叫干娘等急了。”
    说罢便上了马,身姿利落极了,倒像是个练家子。
    辜连星又传来一人速速回国公府报信,这才退后一步请星落上马。
    星落踩着脚蹬,连抱带爬折腾半天还上不去,倒把自己挂在了马的一侧,十分地狼狈,她求助地看了辜连星一眼,“劳驾,托我一把。”
    辜连星眼眉漾了一点儿笑意,推了她的肩背一把,星落这才坐坐好,只是马儿一走动起来,星落便吓得抱住了马脖子,整个人趴在了马背上。
    辜连星牵着马儿慢慢走,问她怎会如此大胆。
    “……我也是阴差阳错,才想到这个地方,不过是碰碰运气吧了,却未曾想姑娘竟在此地。怕吗?”
    星落知他是好心,这便卸了心防,想了想同他说起来。
    “……有些怕,可想到刚出世没几天的孩子在这里,不是更害怕么?”她趴在马背上,想了想才又说道,“你知道吗,婴儿塔里十成十都是女娃娃。”
    她说这话的声音有些低落,辜连星心里有些起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知晓这等地界,又怎敢深夜前来呢。
    “……姑娘是怎么知道此地的?”他不禁问出声来。
    星落却认真地想了想,道,“中原有这样的地界儿,我去过。傍晚我遇上了一桩事,就想到了这里,因为不知道路怎么走,所以花费了些功夫。”
    辜连星哦了一声,“下回姑娘再想来,可以叫上我。”
    星落心情有些低落,趴在马背上好一时不言声儿,待走了一时,适应了骑马,她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望了眼天上的明月。
    “好饿呀,不知道月亮吃起来什么味道。”
    辜连星唇畔牵了丝笑。
    “再走一时,进了聚宝门,我为姑娘买一份糖糕吃。”
    星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前觉得你没礼貌,这会儿印象倒好了。”她认真地同他道了个谢,“若有机会请你去老君山下,请你吃牡丹饼。”
    辜连星走的深稳,笑道,“姑娘在老君山下混的很开么?”
    星落素来跳脱,听他这般问,便开始大吹法螺。
    “……别的不敢乱说,但在老君山一带,你若是被人欺负了,报我的道号,我替你给人家磕头。”
    辜连星失笑,复而扶额,只觉得心情突然很晴朗。
    “听闻过几日的东岳圣诞法会,你会诵经祈福,不知姑娘准备的如何?”
    提到这个,星落只觉得压力山大,她无奈,“你也瞧见了,我并不是什么谪仙子,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经是会背的,可如何借寿请喜,我是一概不会的,只有糊弄过去了。”
    辜连星想起千秋宴上的一串冰糖葫芦,只觉得眉头舒展,很是愉悦。
    “姑娘从仙山回来,名声在外,未尝不是件坏事。”
    星落揉了揉生涩的眼睛,有些认命地抱住了马儿的脖子,暗自在心里头吐槽。
    “名声在外,有好有坏,以前招人爱,现在招变态。”她觉得无奈,“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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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东岳法会(上)
    国公府的六姑娘,好几天都没有出门子了。
    毕竟手被打肿了,还是得好好休养几天。
    辜连星原是要向老国公说清原委,星落却请他帮忙遮掩:“那样怕人的地界儿,说了没的惹家里人担心。劳驾帮我遮掩遮掩。”
    故而辜连星牵着一匹驼了酣睡的小姑娘的马送回来时,只说姑娘看灯,迷了路。
    这一通任性换来好一顿打——薛老妇人亲自动手,惹得容夫人泪如雨下,抱着糖墩儿只喊我的乖儿。
    因了三月三那一回乱跑,糖墩儿足足被关了半月,裴世仙平日里忙于自家父母交代的事,闲暇时间也只来看过她两回。
    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发愁如何筹银子给静真的事,裴世仙还变着法儿的打听辜连星的生平来历,倒惹得糖墩儿一阵取笑,“圣姑奶□□前儿打听我哥哥,这几日又打听辜步帅——这么多情,真的不会影响行走江湖吗?”
    到得东岳圣诞法会的前一天,星落在屋子里背不下来经文,闹脾气不愿去。
    惹得一家人都来晓以大义,“若是半个月前你说明白,咱们还可为你遮掩,这个时候你撂挑子,委实有些不负责任。”
    容夫人劝她:“……这些虚头巴脑的诵经会的确没劲,为娘也不爱听这个,可你既然应承下来了,就要做到,不然就是没担当的宝宝,为娘对你很失望。”
    她说完眼圈又红红了,星落气得直挠脑袋。
    那时候合贞女冠为她送行时,的确明明白白地同她说过的。
    “……老娘娘既然说了,你回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天师临行时交待的事儿你要办好。东岳圣诞法会,原该你那位师尊去诵经的,他既了无踪影,你便要代他去……”
    星落那时候急着想回帝京,自然是无有不应,可事儿临到眼前了,就开始怯场了。
    那年金阙宫里总共来了三个小道童,人人都拜了活生生的师父,唯她一人特殊,对着墙上的画像磕了三个大头,这四年,师父的照拂一概没有感受到,重大场合倒替她这师尊出席过不少,当真是倒霉。
    一家子在这儿哄她,她也不能不给脸,皱着一张小脸提要求:“去也成,明儿我想吃一碗糊辣汤——不要府里厨子烧,我能闻出来味儿。就要栾川百炉沟东口那一家的。”
    容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喊住了侧旁正打算偷偷溜走的黎立庵“成,今晚就叫你哥哥去,断不会短你一口吃的。”
    黎立庵一脸吃粑粑的表情,在自家妹妹脑袋后头假锤了一下,冷哼道:“挺会折腾人的啊,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糖墩儿皱着脸嘴角一撇就要哭,容夫人一巴掌拍到了黎立庵的头上,叫他滚,黎立庵悻悻然,“就知道哭,丑死了。”
    容夫人一扬手,黎立庵抱头鼠窜,自去吩咐长随准备不提。
    这厢容夫人哄着星落背经文,到了傍晚,宫里头就来了旨意,还送了一件天水碧软纱道袍来。
    那传旨的小黄门将手里铺着黄绸布的托盘奉上,恭敬道:“明儿东岳庙的东岳圣诞法会,太皇太后娘娘知晓姑娘要诵经祝祷,特意寻出了陛下从前穿的道袍,给姑娘加身赐福。”
    薛老夫人领了一家子叩头谢恩,起身后命人为那小黄门奉茶看座,仔细问起来:“如何今年这般重视?”
    那小黄门把装着金豆子的荷包收起来,笑着向薛老妇人恭敬道:“……往年陛下都在外头征战,今年国泰民安,陛下便也要领臣工拜祭东岳大帝,以求国平民乐。老夫人府上有大造化啊。”
    这样的大造化,很难说得清福祸,老夫人心里郁郁,叫人捧了盘子往星落那里去了,一进得门,就见容氏坐在一旁,那小姑娘糖墩儿正穿了一身黄,在铜镜前照镜子。
    老夫人吓了一大跳,愕着双眼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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