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舅不擅诗文、不会武艺,更无半分谋略,唯一可仰仗的,便是妹妹林太后的亲情,他虽说平日纨绔,但好歹只是小打小闹,去岁却闹出个大事来——圈了东岳观北山的大片土地,围起来当马球场。
工匠们大肆施工,玄妙真人领着东岳观的道人们百般交涉,甚至下了坛子做法,布下阵法来咒吓,全都无用,无奈之下,玄妙真人去岁末去敲了登闻鼓,原以为是大理寺接案,却未曾想竟上达天听,陛下亲自过问,问清事情始末,驳了林国舅的面子不说,还命殿前亲卫责打二十大板,限期将东岳观北山恢复如常。
皇帝深知政令向下,往往有不通达的时候,故而今日来此东岳观拜祭,遇着了,便过问一句,只是这般一问,倒使得陛下的面色愈发的沉郁起来。
皇帝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蹙眉道:“石侍郎。”
石岚清吓了一哆嗦,从臣工里迈了一步,恭敬应声:“陛下。”
他心里直敲鼓:那一日当出头鸟,倒让陛下给记挂住了,如今这林国舅的事儿原该大理寺管,再不然就归宗人府,同他这个礼部侍郎有何干系?
好在陛下只是问起了史,平心静气道:“往前可有国舅行事不端的例子?”
石岚清在心里头掂量了一下,这林国舅虽说是个十足的纨绔,可也是被皇帝小时候骑过尿脖儿的,再者说了,皇帝至孝,太后娘娘还好好的,怎么都不会将国舅爷下了大狱去——更何况,国舅爷这犯的也不是什么死罪大罪,这个恶人他还是不能当。
于是斟酌道:“往前也有,前朝世宗之妻弟,欺行霸市、抢占民女、又当街纵马踩踏行人,死伤者逾百,世宗判他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周朝明宗之妻弟,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进献丹药蛊惑帝妃,最终判了个流徙之刑……”
他举得例子都是前朝皇帝的妻弟,同母舅没什么干系,这样林太后追究起来,他也好为自己开脱,更何况,这些例子里,这些皇帝的小舅子犯了如此的重罪,都也不过是流徙罢了,如今这林国舅不过就是圈了些山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的眸色愈发的阴沉了。
他的视线落在石岚清半躬的脊背上,疑心他又在指桑骂槐。
这石侍郎举得例子全是皇帝的小舅子,莫不是又在含沙射影地说他没老婆、没小舅子,不能与前朝的帝王们共情?
这般一想,皇帝愈发觉得这石岚清可恶,眸中闪过一抹厉色,语音寒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不会因林盛初是朕的舅舅便网开一面,石侍郎,此事也关系礼仪,便由你同宗人府协作,督促林盛初将此山修缮如初。”他又睥睨一眼,望住了石岚清因领命而抬头的眼眸,语带示警,“石侍郎,你举得例子十分僭越。朕若有妻弟,一定严苛待之,绝不会如前朝那些个纨绔一般。”
石岚清早就因了陛下的一句十分僭越,吓的磕头认罪,臣工们都低下了头,不敢出声。谁也不知道陛下怎么会说起妻弟来,要知道,陛下到现在连个妻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妻弟啊!
一时间场面十分的尴尬,就在这时,却听远处上山的路上一阵兵器响动,众臣工的神思皆被吸引,见皇帝正望过去,便也都悄悄抬起了头,远远地望向山路。
但见那山路上把守的侍卫拦住了一人,那人身量极高,远远望去青袍黑靴,眉宇澄明,站出了一身芝兰玉树之气象。
便有侍卫前来奏报:“启禀陛下,来人乃是今科武举头名、军器局六品参军事黎立庵。”
皇帝心念一动,记起这人来。
皇帝十五岁便上战场,在军事上堪称天才,故而一向对每三年的武举十分关注,今年二月份的校场会试更是亲临,这黎立庵虽瞧上去清瘦若书生,八十斤练武刀舞起来如龙飞凤舞,套路多招式奇绝,跑马射箭更是能百发百中,更令人叫绝的是,此人擅升级武器,竟为原本的直通大炮配置铁爪、铁绊、发射前可用大铁钉将炮身固定于地面,直接修正了军中直筒大炮发射时后坐力大的缺点。1
皇帝自是深深地将此人记在了心里,今日正巧碰上,这便命人将他带上来。
黎立庵这便领着长随,步履轻缓,一路行至皇帝身前,行了个军礼。
皇帝惜才,见他以军礼相待,又生的端方清正,更是心下宽慰,冲散了方才石岚清带来的气愤。
“朕知道你。那一门虎蹲大炮朕亲自试验过,威力巨大,有功于国家。”皇帝语音深稳,又问了几句在军器局的事,见黎立庵回答进退有度,很有分寸,心中对这青年又喜爱几分。
此时天光正好,春风细细,陛下语音深稳,带了几分的惜才,倒使得方才的肃杀之气一时间消散,臣工们不敢言语,两两对视,只觉得陛下对黎立庵出奇的温柔,都有些了然的意味。
皇帝又问,“此间为东岳观通往天贶殿的后山,一向只由观中人通行,如何今日你会来此地?”
黎立庵微笑看向陛下,语音平和。
“舍妹在天贶殿诵经,臣来为她送一碗热汤。”
身后臣工皆不出声,皇帝微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下一怔,到底你来我往问了好几句了,又不好立刻变脸,这便沉下声说了句:“去吧。”
待那黎立庵恭敬却步退至山路之上,再往那山上缓缓而行时,陛下面色沉郁地站了起来,往那臣工里看了一眼,见那石岚清匆匆低下了头。
皇帝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儿窃笑。
糟糕!
这黎立庵是那小骗子的亲哥哥!怎么能将这茬儿给忘了?
作茧自缚啊!
作者有话说:
1、引用百度
皇帝呆滞:嗐,我刚才作死说什么国舅爷大舅子小舅子啊……作茧自缚啊
第12章 东岳法会(下)
师尊的道袍有些长,穿在糖墩儿身上,袍角直落在脚面,青团儿就蹲在地上为姑娘理袍角。
“这般看来,您那师尊身量也不高——姑娘穿了也不过盖了脚面。倒是有些可惜,男儿生的再英俊,身量一矮,那就不够看了。”
糖墩儿在镜前系腰间的缎带,一定要打个好看的蝴蝶结。
“……城隍庙前头踩高跷的身量高,你喜欢呀?”小姑娘促狭一笑,蹲下来同青团儿咬耳朵,“赶明儿叫娘亲给你说媒去。”
青团儿嘴巴嘟嘟,觉得自家姑娘真不厚道,“陛下的身量也很高,让您进宫当娘娘去,您愿意吗?”她声音小小,细如蚊鸣,星落却一下子哑了火,拽了拽自己头上的团子,发愁道:“这几日总撞上陛下,要么是天意,要么就是陛下深深地喜欢上了我。”
青团儿目瞪口呆:“喜欢您什么呀?喜欢您胡说八道?喜欢您装神弄鬼?陛下刚不是还让您离他远远儿的吗?”
星落一脸的高深莫测你不懂,“喜欢我漂亮啊。天要我漂亮,我不得不漂亮。”她自信满满,凑近了青团儿的耳朵,小小声地说起来,“不过陛下这样的狗脾气,若是生在乡下,怕是连个媳妇儿都说不上。”
青团儿咯咯直笑,末了继续跟自家姑娘咬耳朵,“陛下如今也没说上媳妇儿呀。”
星落笑的坐倒在地上,“……脑袋进了水变成小憨瓜,才愿意给陛下当媳妇儿——谁这么倒霉呀!”
两个小姑娘笑成一团,配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2
鼓可通天,钟合五音,东岳观里撞起了钟,那声响低回平和,令人安心,这是在召集信众之钟声,一百零八声之后,诵经法会便会开始。
有小道童推开配殿之门,身后是两列十二名青袍坤道,那小道童生的清雅,向着星落作揖,语音朗朗:“金阙宫北辰星君座下弟子黎星落代师诵经祈佑平安,法会将在辰时三刻举行,还请女冠随小道前去正殿。”
到底是父母生的好,一身清颜玉骨,即便骨子里爱笑爱闹,可一旦端起范儿来,不得不让人信服——真真如天上谪仙子。
青团儿也抖擞起来了,跟在姑娘后头亦步亦趋,只是刚掠开通往正殿的门帘,那满殿堂的青袍紫衣,登时叫星落心里敲起了鼓,这还不算完,待她端着那仙风道骨的样子,下到殿堂,慢慢往殿门而去,将将迈出了高高的门槛,只见那耀目的天光下,满山满野的百姓人头攒动,像是有十万万之众,星落即刻就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就打起颤来。
老君山常有盛典法会,大概整个中原的信众都会来,那场面比今日还要盛大,可那时候她要不就是在后堂灶房吃点心,要么就是在山下逛庙会吃糖球,哪里如今日一般被众人簇拥在最中心,这已经让她心生恐惧,更遑论一时还要端坐莲台,读诵经典。
那山下十万万百姓皆是一大早便赶来了东岳观,起先都被拦在了山下,待万岁拜祭大典礼毕,才被放行,先是拜东岳大帝并一众圣人,再去烧香祈福,接着听闻有仙山的得道女冠诵经,皆被吸引了来。
百姓们在山下遥遥望上去,但见天光澄澈清明,万丈的金芒洒在那玉阶最高处的殿门前,清绝孤高的少女临风而立,虽日光太盛,使人瞧不清她的面目,可那一身的清冷气息却令世人屏息,一时间竟无人敢高声语。
百姓中便有人互相轻声问询,其中不乏好奇和向往。
“说是仙山来的得道女仙,为何瞧上去年纪很轻啊?”
“蠢材,太元玉女,九千岁成仙,面容仍如二八少女,寿仙娘娘见了三回东海变桑田,仍貌若天仙,还有那商王女二百岁成仙,面若女童,可见越是得道之人,越显年轻。”
提到年轻的话题,便有女声加入进来,“那女仙身旁全是道姑,瞧上去都很年轻,可见修道能永葆青春是真的。”
“帝京多少年没见过这般风采的女子了——桑蚕礼都是太后娘娘主持,无趣……”
“说到这个,你们瞧那女仙为何穿了一身黄袍,也不是那劳什子天仙洞衣,从咱们这里瞧上去,好似看皇后娘娘一般。”
众人皆被这一言给提醒了,纷纷赞同。‘
“果真!瞧那一身风姿,又着一身明黄,说不得是皇后娘娘出来巡礼……”
人群里不乏有小道消息持有者,插了一句嘴。
“倒也没猜错,听闻这女仙从前是国公爷家里头的娇姑娘,生下来就定下要去宫里做娘娘的,后来不晓得为何去了仙山,这般看来,倒像是特意送去仙山镀个金,将来好母仪天下。”
也有人十分不屑,“那娇娇姑娘我也曾听说过,很有娇纵的名声,母仪天下的话到底差点儿意思。”
可惜这样的话很快就被人声所淹没,百姓们再多的议论和猜测都不过是大海一叶,待那礼乐轻奏,至清至纯的声音念诵起《东岳大帝宝诰》《宝训》时,东岳山已然寂静一片,天地间唯有那一把清澈如水的嗓音回旋。
天贶殿仙乐轻入云端,殿前的香火繁茂,那飘渺的烟却聚了众,直将这清明的世界染上了一层朦朦的雾。
云头降了下来,正对着东岳观正殿天贶殿的那一幢琼楼便显得有些冷清。那至高之处的殿外廊下,鎏金椅上闲坐了一人,孤意在眉,寒凉在眼,不近人情的疏离感使他更像是世外人。
皇帝觉得那小骗子实在是狗胆包天。
方才不叫她穿自己那件天水碧的道袍,这会儿竟换了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明黄忏衣,当真是不知所谓。
皇帝半垂眼眉,视线便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件明黄龙袍,一霎就被刺了眼。
他很想即刻就给她定一个谋逆之罪,可惜他自己个儿从前也在老君山上修过半月的道法,比谁都清楚道袍的等级,这等黄色忏衣可是上古明君都允许穿着的颜色,他一向以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又怎可胡乱发难?
只是这样的巧合令他坐立难安,偏偏身后还跟着一帮子臣工,尤其那个石岚清,恐怕一直在盯着自己。
皇帝站起身,往那阑干前站下,望着那万人之上端坐诵经的小骗子,遥遥的只能看见她小小的面庞,白的像雪。
世人瞧你像菩萨,我却知晓你私底下有多恨嫁。
皇帝冷哼一声,突然很想撕下她的真面目,不过略一抬眸,便打定了主意,往那台阶而去。
星落如芒在背,顶着万万人的眼光,在殿前背了一整篇宝诰、宝训,直将最后那一句“谛听吾言,神明鉴服”背完,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那东岳观观主玄妙真人祝祷,星落松了一口气,在身侧小道童的引领下,暂往殿中休憩。
青团儿在殿中正坐着,手里捧了一盏热汤,一屉糖包子,见自家姑娘来了,忙将手中物事放下来,迎了过来。
“姑娘,大爷来过了,送了一碗糊辣汤,一屉糖包子,正儿八经是玉皇沟那一家熬的,还有这糖包子,红豆沙馅,最是您爱吃的。”
星落腹中早就空空,这一会儿人都在殿前,也无人管她,她自觉她的任务已完成,这便寻到那抱柱旁坐下,悄悄捧了一个糖包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青团儿便同她说起话来,“大爷说,他在山门前候着,这边诵完经,就接您回家。”
一个糖包子下肚,星落的唇边还沾了些红豆沙,任青团儿给她拿手帕轻轻拭,星落点着头应她,“这么好的天,他不去练武场拿大鼎却来接我,一定是娘亲逼他来的,可怜的哥哥啊,谁叫他没我讨人喜欢呢?”
两个小姑娘正吃着,便听一旁有小道童清清亮亮的嗓音响起来。
“……玄妙真人正要烧黄表筒,要上表诸圣、昭告天下,请问您的道号为何?”他笑,模样有些青涩,“只知道您是老君山北辰星君座下弟子,竟不知您的道号,真人也觉得对您十分地不敬。”
星落闻言如雷轰顶,一口糖包子就噎在了喉咙口,直把自己噎了个捶胸顿足,青团儿忙上前为姑娘抚背,又拿水给姑娘饮,好一时星落才缓过来气,直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不敬。小道没有道号。”
她正自说着话,却见一旁另有一位小道童举着一帖跑过来,递在小道童的手中,道,“师尊叫我去拿的拜帖,其上便有姑娘的道号。”
星落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要背过气去,连忙去接那道童手里的帖子,哪知身侧现出了一只骨节青白如玉的手,直将这拜帖拿走。
诸人都看过去,星落满脑子都是自己道号太过丢脸,万万不能给旁人看到的念头,一个转身便伸手去抢,那人却一手背后,澹宁地站在原地,一手将那拜帖举着,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星落伸着手跳起来去够他手里的拜帖,跳到一半看清了这人是谁,惊恐地落了地垂下了手。
那一双清澹的双眸下,原该是睥睨万物的清冷寒冽眼光,此时却带了几分的似笑非笑,令星落头皮发麻。
饶是星落再不服气,这一刻都得停了下来,皱着小眉头扬头看着他。
皇帝却慢悠悠地将那拜帖拿下来,视线落在拜帖上头,慢慢地看了一遍。
他看完,垂眸看了看眼前的小骗子,眼底却有隐约的笑意,星落倔强地看在眼里,只觉得他的笑带了无限的讥嘲和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