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寂听罢,并没言语。她于他而言,不是朋友之托,而是他自己选的徒弟,有着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这种责任,促使他接受她的一切,不管是话多如水,还是顽皮捣蛋,又或是倔强固执。
“师父……”
“闭嘴!”
“好的师父。”
过不多时,雪越来越大,她轻轻抽出纸伞,替前面的人遮住满天飞扬的雪花。
感受到头顶的冰凉被隔开,湛寂脚步微顿,微微侧头,隔了片刻功夫才又重新踏步向前。
萧静好笑着为他撑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心中的罪业。离开健康城两年之久,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
那满天飘零的白,冰姿柔骨、凌波轻舞,幽雅恬静的境界,塑造了一个的晶莹透剔般梦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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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府管家一早就在山脚侯着了,一看竟是湛寂亲自带队,他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毕恭毕敬连连示好。
“佛子肯出山,实乃满宅之荣幸,老夫人若泉下得知是佛子为她诵经,定会感激不尽!”管家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对他一番卖力地吹捧。
湛寂微微点头,并未与他寒暄搭话。
萧静提前就从湛寂背上跳下来了,不然被人看见,她师父得道高僧的名声定会大打折扣。
这次下山,淳远、淳渊和淳离都来了。
也就借湛寂被人领去前头这点空闲,他两才敢靠近萧静好。
淳渊打趣道:“你怎么搞的,摔成这样。”
她摸头嘿嘿一笑,“高兴过头了。”
“瞧你这熊样,今日这头发倒是像个人了,新买的发带?还挺好看。”淳渊淳离一左一右对她伸出胳膊,示意让她抓着。
她没敢说那是师父绑的头,也是师父给的发带。
萧静好望着他伸来的胳膊,一脸难为情,偷摸摸看了眼人潮最前面的师父,心说他正被夹道两边的百姓热情欢迎,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
这眼神落在淳渊眼里,气得他七窍生烟,“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不务正业不配做佛门弟子的人,你师父是不是让你离我远点?”
倒也确实说过,但却不是因为你不务正业,或许是你那师父……想是这么想,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自然不会说。
淳渊见她沉默,越发愤愤不平,就要收回手,萧静好赶忙搭上他胳膊,“师兄别生气,师父不会那样说你,我更不会这样看你。
说起来,虽然听了两年的戒,但究竟什么是佛,静好至今都不明白,自律不犯戒就是佛吗?破戒就一定不能成佛吗?”
淳渊被她一番话怔住,在谈经论道方面,有时候总觉得她过于聪明,聪明到与她年龄不相符。不过在心智方面,她倒是与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差不多。
“是啊,动了念想……就不配为僧吗?”此时的淳渊静静地目视前方,眼角眉梢都是酸涩。听他说话的语气一反常态,似在感慨,让人诧异。
街道两边的男女老少都去前面围观湛寂去了,唯独一间阁楼窗户大开,窗前站着个女子,红色的衣裳,在遍地都是白的景象里,她显得尤为醒目。
女子目光一直追随着这队暗黄色的僧人,直至他们消失在街角。
萧静好就这样与她对望,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感觉她似乎在寻找什么,期盼着什么。
之后只听一声大吼,女子被强行拽进了屋……与此同时她搭着的那只胳膊跟着抖了一下。
她抬眸看淳渊,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嘴角虽然挂着笑,却没了往常的恣意。
想起那日他脖子上的那些红色的印记,好几次萧静好都想问他,又怕至他于险境,便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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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家老宅坐落在梁州城东面,一行人抵达时已接近下午,满卿满侍郎亲自在门前迎接,他见是湛寂亲临,感动得就快老泪纵横。
为官多年,对老母亲疏于照顾,这是心底最大的遗憾,所以才想着去清音寺请高僧来超度,没曾想来的竟是时下名声最旺的湛寂佛子。
满卿与湛寂的父亲褚庄同朝为官,私下里关系还不错,却从未听过南平王提过自己大儿子,听说父子二人很多年前就已经断绝关系了。
他率先将湛寂请进门,见女儿脚崴得不轻,又宣大夫为她查看。
满琦转头对萧静好道:“小师父,你也摔了脚,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她不好自己做决定,抬眸看了见眼自己师父,湛寂把包袱递给她,淡淡一句,“去吧。”
自摔倒后包袱就一直是湛寂拧着,这下当着众目睽睽抵给她,果然又惹来众是兄弟窃窃私语。
她埋头接过,随满琦去了别院。
“以前。我们家老宅只有巴掌大点,后来父亲有幸被察举,进京为官后,才扩建了这宅邸。
祖母不愿进京,便一直留在老家,山高路远,我们也是前些日子才得知她重病的消息,待赶回来时……她人已经……”
满琦说到后面,有些哽咽,“让小师父见笑了。”
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萧静好静静听着,恨不能对她过多安慰,只得劝她,“逝者如斯,生者已矣,施主节哀。”
厢房里,大夫先给满琦查看伤势,好在没伤到胫骨,开些药,静养几日便可。
萧静好就没那么幸运,虽没伤到胫骨,皮外伤却不轻,接二连三摔在冰渣上,有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有的还流着血。
“小师父这虽是皮外伤,但不可马虎大意,尤其是不能碰水。”
大夫耐心叮嘱,她一味礼貌点头。
那大夫端详着她露在外面的脚踝,狐疑道:“老朽开个玩笑,小师父这脚,看上去像女子的,偏小。”
萧静好正低头整理鞋袜,眉眼微动,起身面不改色回道:“怎么会,我只是骨骼偏小罢了。”
直到大夫离去很久,她都没缓过神来。
“王大夫就爱开玩笑,你别在意。”满琦给她倒了白水,说道,“有句话一直想问小师父,你既选择出家,为何不剃度呢?”
萧静好接过,随意荡了几下杯盖,“实不相瞒,家母并不希望我真正出家,去清音寺,只是为了历练心性,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满琦也晃着茶盏,叹气道:“如今这世道,还不如待在寺里。”
见她懵懂,她接着说,“新帝昏庸无道,滥杀成性,纵观整个南齐,也只是寺庙暂时没受波及。”
萧静好听罢,面露惊色,萧锦纶真的继位了吗……她问:“新帝是不是改国号为永元?”
满琦略显吃惊,“你怎么知道?国号还没定。”
第14章 、袈裟
还没改吗?萧静好礼貌笑道:“先前路大人在寺中与师父闲聊,提起过新皇有意改国号为‘永元’,我是无意间听见的。”
一听路琼之的名字,满琦立马变得无话,给她安排上住房,便讪讪离开了。
萧静好却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新帝继位,她母妃会被如何处置?
此事一直悬在她心上,一直到傍晚用过斋饭,她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种法会她作为带发修行之人是不可以参与的,湛寂即便带她来,也只有关望的份。
满府的游廊设置得独具匠心,檀香古木,颇具特色。
她站在游廊末端,第一次看见了身披袈裟的湛寂!
青灯如豆,袅袅檀香,盛装出席的他,宛如一颗闪耀的明珠,绕是已经出家为僧,也掩不住他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万丈光芒,人潮里,数他最夺目,数他最叫人挪不开眼。
那一刻她的想法是,若非身披这身袈裟,以他的才识和身份地位,必定是健康城里最出色的郎君。如此一个明眸皓齿、风华绝代的人,怎么会想着遁入空门,怎么会看破红尘呢?
正想得入神,湛寂自人堆里朝她看来,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感受他眸中的清冷之光,孤独的,无欲无求的……她还未及反应,他单手立起掌,已率众沙弥消失在长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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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静好站得久了,只觉脚上的皮肉伤有些疼,便打算回房修整,一路上碰见不少前来祭奠的官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有好几位是健康来的,她基本认识。
以前总是害怕被人认出,现在她不怕了,以她现在的成长变化,即便没有易容,也不容易被认出。
她一路前行,本无心逗留,却在拐角处听人议论道,“太后和长公主过几日要来峨眉为新帝祈福,就住在我们贾府,这次势必要照顾周到,好好表现,但凡出半点插翅,我要了你们狗命。”
说话的几人在一凉亭内,想必也不怕别人听了去,毕竟凤驾降临府邸,对他们来说,可以当做家族兴旺传上好几百年。
而在这梁州城有次殊荣的,只有皇商贾赋一家,同时也是宋皇后的远房表亲。她没想到自己出逃两年,曾经只手遮天的宋皇后,现下成了宋太后,应该更能呼风唤雨了。
说话的人正是贾赋,曾多次出入皇宫,她见过几面。
萧静好从亭子外路过,刚过假山,又听一人道:“少爷放心,一切安排妥当,这次不是还有位淑妃跟着吗?”
“那个女人?不足为惧,她在我表姑面前算什么?就是条狗罢了,表姑带上她,一如带个丫鬟,随便给她安排间婢女房间就是。”贾赋洋洋得意说道,笑了起来,“不过……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人到中年,竟还那般风韵犹存……说着我都有点想……”
萧静好猛然顿住脚,牙齿咬得叮咚做响,双眼血红,紧握着的拳头透过石头缝看着那个污浊的人,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碎尸万段。
什么戒律清规,在她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便全都不做数了……她自嘲,或许湛寂说得对,她终归不是佛门中人。
“少爷若真想……不如到时候……谁?谁在那儿?”
她龇牙的神音被人听到,只得猛吸气强迫自己冷静,慢慢走出石山,两眼盯着贾赋,良久才面不改色道,“小僧恰巧路过,无心叨扰两位施主。”
那贾赋鬓角处编着两根辫子,天生的一张刻薄脸。
他斜眼看她,冷笑,“清音寺的和尚?穿着僧人的皮,怎么还留有头发,现在的和尚庙都这么没规矩么?哪来的骗人狗?”
本就被他刚才那番话刺激到,再听他这样说,萧静好握在衣袖里的拳头更紧了些。
考虑到出门在外,尽量不给清音寺惹是非,于是她双手合十悄无声息退到一旁。
“窝囊废。”,贾赋白了她一眼,起身走来,明明路很宽,却硬要擦着她肩膀过。
那一碰,起码用了五成力!连他自己身上的玉佩都撞飞去了地上。
萧静好本就孱弱,撞得她肩胛骨蹭蹭做响,仿佛骨头都断了,倒地之际,恰被突然赶来的人稳住。
来人是淳离,一脸担心地扶着她,“师弟,师叔让我来寻你,你没事吧?”
“又来一个,你们这些和尚可真有意思,念几句阿弥陀佛来听听,本少爷倒是要看看能不能度化我。”贾赋阴阳怪气说着,堵了他们的去路。
淳离欲上前理论,萧静好按着阵痛的肩膀忙低声对他说:“师兄别上当,此人似乎是故意找茬。先离开这里,我跟他的账……慢慢算!”
一想起方才他对自己母亲那等侮辱的话,她眸光通红,气得浑身颤抖。
淳离也不是生事的人,扶着她准备绕道而行。哪知那贾赋铁了心不让他们走,蛮横无理对着他后背就是一猛脚,“摔碎我玉佩就想走?狗和尚,睁开你们狗眼看看这东西可是当今太后赏赐的,你们赔得起么?”
那一脚用力甚猛,萧静好跟着扑去地上,手心里全镶满碎渣子,淳离更是当场吐了血。
“师兄!”她惊呼一声,两人搀扶着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