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动了翻胫骨,表示并无大碍,四处张望着,问道:“师父呢?”
那厢从不会说谎话,属于有问必答型,踌躇了片刻,终是用手比道:“在金顶,今日开惩戒大会。”
不用多想她也明白惩戒的对象是谁!萧静好飞快跑回寝室,收上行礼,又似风一样飘出了门,直奔金顶梯而去。
她自知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只是想在湛寂挨完罚后,身边有个照顾的人。
金顶梯高耸入云,她背着麻布包袱埋头疾行并未看前方,忽然眼底冒出双黑靴子,有人堵住了她前行的道路。
谁会这么嚣张?萧静好皱眉看去,对上的是张继那张直接可以拿来做看门神的脸,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她顿了顿,给他让出条道。
张继倒也不客气,一个谢字都没有,从她面前飘了过去。
“统领留步。”她忽地出言喊道。
前面的人停脚,侧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门神开口道:“何事?”
她想了想,终是正色道:“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人保清音寺众僧不受波及。”
那日他在宴席上见过此人,湛寂的跟屁虫,今日再看,却又是另一副面孔,禁不住眯眼道:“你如何认为这次清音寺会受波及?我为什么要保他们?”
萧静好哂笑,“宋太后带一万人马来梁州,不是带来吃饭的。”
守门神颇具意外,正眼看她,示意她继续。
萧静好:“她命你把北魏的俘虏从雍州运过来,又利用贾赋与梁州僧人的冲突,制造了一场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戏码。
借我师父之手杀俘虏,又借俘虏之死,让我师父受到佛门惩罚。”
“哦?”张继听她一番分析,面露惊色,索性把配剑杵在地上,说道,“太后又怎么敢肯定杀俘虏的人只会是湛寂呢?”
萧静好战得脚麻,便把包袱当垫子坐,“那日俘虏们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大部分人怕背上叛国通敌之罪,肯定不敢提搭救二字!人是太后默许运过来的,也没有人敢冒然将他们处死,包括你和路大人,虽有不满,却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然后呢?”张继忽然来了兴趣,问道。
她喝了口水接着说:“贾赋之前跟我有些私人恩怨,他想杀我却一直没机会动手。所以那日“观摩俘虏”,有道铁门他没锁,我刚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到脚边时,俘虏们便冲了出来,这一切是他事先设计好的,钢针也是他扔的,要置我于死地!”
“俘虏们要杀我,师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必定会击杀俘虏!贾赋做这一切,只是私人恩怨。而太后则是利用这点私人恩怨,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我师父信徒遍布天下,单是这梁州城,大半以上都是他信徒,太后知道硬来不得,只得先污染源头!”
张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聚精会神在听她讲,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来的,通过一点点私人恩怨,能把局势无限放大,说得头头是道,叫人没有辩驳的余地。
他缓了缓才道:“虽然我素来不喜欢你师父那副不冷不热的嘴脸,可不得不说,单凭这点,太后扳不倒你师父!就算那日他杀了这么多俘虏,弄残了贾赋,在人们心里,他仍是高高在上的佛子,毕竟,这是为民除害。”
“大人说的没错,于外人而言,他是为民除害,可于佛家而言,师父杀的是生命,跟立场无关……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惩戒大会了,统领自然也不会在这里。
几十条性命,够师父要在上面待上好几年了,而在此期间,就是太后为所欲为的时候。”萧静好说罢又喝了口水,还有大半天时间才到,可她带的水都喝完了。
张继问:“太后要做什么,是需要避开湛寂的。”
她要“灭佛”!上一世,整个峨眉,大小寺庙好几百座,整个南齐更是数不胜数,她几乎杀光了所有僧人,“灭佛”行为震惊四海!
佛教传入东土以来,有的明君容纳百川,他们将宗教与皇权有机结合,相辅相成,开创过不少太平盛世!
而当今的南齐,宋依阮一人独享大权,她是容不下任何皇权之外的力量的,不想着收入囊中为她所用,反而一味排斥欲将他们杀光殆尽。
殊不知有的东西堵不如疏。
只不过……不论是褚凌寒也好,湛寂也罢,为何她记忆里没有他呢?转念一想,这一世好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说不定他是在改变后才出现的新人物。就像自己,前世不也没有当修士这档子事么。
“大人是聪明人,又是此次领兵的首领,怎么会不知道太后的目的呢?”萧静好反问他。
张继对着空旷的山笑了两声,“即便我知道,你怎么敢肯定我会帮你们?”
她慢慢起身,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你若打算置身事外,那日便不会帮忙射杀俘虏,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台阶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梯,难道您只是闲来无事锻炼身体?”
张继早就震惊过了,余下的只剩一句,“不知这位师父有何良策?”
萧静好笑笑,低头与他一番交涉………
直至他走出很远,都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区区少年,竟有如此睿智,当和尚委实可惜。连想法计谋都跟湛寂一模一样,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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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萧静好爬到时,惩戒大会已经结束,前来观看的人也都如数散去,山上就剩湛寂一人。
她气喘吁吁站在金顶上,沐浴着霞光,任凭山风拂过脸庞,只觉空气真鲜。
“行刑的人竟是湛明师伯,他可是视师父为眼中钉的很,由他行刑,那得多惨!”
她自说自话,肯着干馒头去到大佛旁的毛屋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只是一眼,她心头狂颤不止,恨不得将自己立马劈进阿鼻地狱,她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不敲门就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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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青葱
就是这无意的一瞬,?甚至都不用再看第二眼,湛寂当时的模样已在萧静好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入目时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蒲团上为自己上药……腹部精瘦有力无半点多余赘肉,如玉如璧的胸膛上时有水泽将掉不掉,?在昏暗的光影下散发着熠熠光辉。
他是师父,可她却有过刹那的失神,?而这也是最不该有的感觉,?心虚的人才会失神,坦坦荡荡就不会有这么多莫名的心思。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马上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滚远点,?但转念一想,?那样大家都会很尴尬,?索性假装若无其事说道:“上药吗,徒儿帮您?”
你觉呢萧静好???你到底是脑子抽疯还是出门时根本就没带脑子!她这样痛斥自己。
湛寂有多六根清净多禁欲多四大皆空全天下人都知道,?即便被她撞个正着,他仍旧目光淡淡,既没有杀人灭口的眼神,?也没有惊慌失措的脸色,只是对着门大手一挥……
她才觉得有疾风扑面而来,“砰”一声巨响,茅屋都差点被震成渣,四面灰尘犹如千军万马踏过,呛得人呼吸困难。
“咳咳咳……原来还是有反应的。”
“做得好,理应如此!”
萧静好自言自语,如被抽去魂魄那般愣愣转身,?抱着包袱顺势坐在石梯上。
金顶是个神奇地方,?高耸如拔地而起的参天石柱,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唯一下山的路就只有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白日里倒是风景宜人,?最是能陶冶性情,每当夜晚,风声鹤唳如厉鬼咆哮,崖壁间猿猴哀鸣不止!
上次她在这里住了一宿,若非想着旁边有座大金佛镇着,估计现在孟婆汤都喝了。
所以这茅房不是谁都有“殊荣”住的,若非犯下重戒,根本没机会来这里。
萧静好想起湛寂手臂上的戒棍伤,心头不由地发出阵阵颤动,想想还真是触目惊心,连手臂被波及到了,后背只怕是已经遍体鳞伤……
这湛明,下手可真狠。来的路上她遇见下山的淳离,问了一番淳渊的状况,才知道他原本是去找湛明领罚的,没成想素来视戒律清规大于天的老和尚,望着自己徒弟不在的小拇指,没罚他不说,竟还悄摸摸抹眼泪。
萧静好原本已经对他改观了,可一见自己师父被他“大公无私”罚成这模样,瞬间又恨上了。徒弟是亲徒弟,师弟肯定不是亲师弟!
转念又想,她似乎总会给湛寂带来麻烦,路琼之当初非要把她送来这里,这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萧静好再一次陷入深深的自我谴责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门才又重新被打开,她连忙起身,对上的是湛寂无喜也无怒的脸。
他垂眸望着明明忐忑不安却还强装镇定的人,半响才问了句,“来做什么?”
见他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萧静好满心负罪感,垂眸道:“来照顾你。”
湛寂眼皮跳了一下,微微侧头,几字一顿,“你确定,是你,照顾我?”
这可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她义正言辞道:“弟子报效师父的一片赤诚之心绝对天地可鉴!我就是来照顾你的!”
“是嘛?”良久后,他低声呢喃着,转过身时嘴角处微微勾起一抹幅度,“进来。”
得到允许,萧静好吧嗒吧嗒跟着走进小茅房。
“对不起,我好像总害你受伤。”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无比自责道。
湛寂递给她一个灌满清水的水壶,“无须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揽,那日即便你不在,我也会那样做。”
“谢谢!”她正口干舌燥,接过水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心里暗自神伤,话是这么说,可偏生她就是在场了。
又想起那双为她一遍又一遍擦去脸上血液的手,还有那几声悠扬婉转又带着丝丝着急的“静好”,不知是不是迷离时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真的好好听,好听到即便她前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也会因为那几声急迫的喊叫而拼了命跑回阳间。
失神太久,萧静好都忘了有些东西不能多想,一想就容易魔怔。她没敢问湛寂挨了多少棍处罚,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真话。只得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才是!
茅屋不大,有且仅有一个客房!里面设施非常捡漏,一张木桌两个蒲团,一个茶壶两个磕破边的杯盏。外面有个灶台,上来思过的人必须自己解决斋饭问题。
萧静好将鼓鼓囊囊的行礼放在桌上,把睡得人事不省的“小不点”从包里拧出来揉醒,小家伙一见湛寂,立马蹦到了他怀里,发出令人耳鸣的叫声,一波接一波的,甚至还往他怀里蹭个不停。
“喂你做什么?师父受伤了,不许你欺负他。”她说着强行把它抱了过来,“师兄说它这样子有些时候了,总是发出这种奇奇怪怪的叫声。”
湛寂微微看了眼那松鼠,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没说话。
“师父,你说它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萧静好一脸担忧。
“不必。”他斩钉截铁道。
“为何不必呢?它叫得真的很悲伤,尤其是夜晚,怕是得了什么怪病。”她边说话边忙前忙后用抹布擦拭着房间,相当地尽心尽力。
“它无事。”湛寂坚持说。
萧静好放下手中活计,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撑着下巴道:“它有事的,不然不会这么叫。”
那头长长乎了口气,俊逸的脸上挂着些许不自在,静默良久,说了句:“他长大了。”
“我知道啊,”她揉着小不点黄棕色的毛,一本正经道,“胖得跟只猪似的,你说它是不是肥胖过度,导致脖子里都是油,卡住了它的呼吸道,所以才一直这样叫个不停。”
哇这都知道,好厉害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一番奇思妙想的解释,愣是让当世高僧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生硬地、万般不愿地吐出个,“或许。”
才这样说着,胖松鼠好像听见了什么,一跃而起,直接蹦出了窗外,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跑什么?回来……”
萧静好急了,拔腿就要追,却被身旁的人按住胳膊,“别追了。”
“不行的师父,山中猛兽这么多,它本就少了只脚,这样出去会被吃掉的。”她本想再起身,却被那只打手压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考虑到他有伤在身,萧静好挣扎了几下,便没敢再动。
“它发情了!”
发情了?谁发情了?松鼠发情了?!
湛寂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把她的耳膜震得嗡嗡响,脑瓜子像被人拧下来从金顶一脚踹到紫柏斋的青瓦上,再弹起来,划过长空,飞到梁州城玄武门的大街上,又被路人来回踩上百八十遍——于是当场爆炸!
她已经忘记了“小不点”已经不是小不点了,它长大了,而且还是只公的!湛寂刚才明明有暗示过,只是她从没养过小宠物,而且对那方面的事更是一下子想不到。
忽闻房中噼里啪啦一顿响动,萧静好跌跌撞撞爬了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