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寂猝然回神,心头不由一颤,回道:“弟子没有。”
而后深深闭上了双眼,残月被乌云彻底遮住,静夜又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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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飞雪降临,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每当听到有关清音寺的消息,萧静好总会听得格外聚精会神,试图通过各种弯弯绕绕,找到一点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然而,冬去春又来,直到为期一年的交换僧生活结束,都没能从那如山高的信息里扒出点关于湛寂的话题,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那块不知何时掉进她胸腔的石子儿,在这后来的日子里,竟就成了惊涛骇浪。她每天望眼欲穿,等了几个月,也未能等到飞回来的白鹤和回信,第一次觉得无形的伤痛竟也有如此威力。
但路还得往前走,正月生辰一过,她步入及笄之年,也就意味着……离开的时候到了。
南齐、高车和柔然联手共伐北魏并胜利告捷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雍州子民一听百里烨要辞官,满城上下跪了三天,他感动涕泪,为了满城百姓,终是决定不辞官了,一时间万民雀跃、热烈庆祝。
气得健康城凤位上那位太后七窍生烟,恨不得将百里烨挫骨扬灰一千次,却又不得不顾及满朝文武的反对。
奇怪的是那个翻她包的人竟无声无息退场了,就好像那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萧静好自知此事不简单,心中盘算着,得快些离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待这次归寺后,悄悄告个别……离开吧。
她们回寺那天,钟南寺举办了场简单的送别会,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却发生了件不寻常的事!
几百个僧人的会场,头顶的松树上,居然挂着女子才会用的肚兜和抹胸!那些物件就如滚烫的油锅掉了几滴水进去,当场炸的噼里啪啦!
一时间混乱成粥,再场之人无不是汇集各方的名僧和代表,老禅师们挡眼不敢去看,嘴里声声念道:“阿弥陀佛!”
“是你们的吗?”有人顶着通红的脖子问一旁的比丘尼。
带头的朔朔正色道:“阿弥陀佛,佛子切莫乱言,此物非我等之物。”
“也是哈,谁会把自家肚兜挂树上。那这些东西究竟是谁的?”
这等不入流的做法,对于一个少女来说,不论是伤害性还是侮辱性,都是极强的。
萧静好站在纷繁杂乱的人群里,定定望着被各种姿势挂在树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因为是她的!纵使内心多么地羞愧难当和愤怒至极,她学到了湛寂的精髓,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单看神情,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一丝破绽。
是谁?要用这种方式恐吓她,一而再再而三,却又不直接揭穿,此人目的是什么?
而就在几个时辰前,萧静好碰到了与几个月前同样的事——朔朔从她房中出来!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隔空对上那边无意中投来的眼神,无声地对望,是打量,也是质问。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依淳渊之言,此女出现的时间,刚好是她进清音寺拜师那段日子。
红衣女出现,淳渊坠入爱河,被贾赋斩手指,她夜闯如意芳菲救人,再后来贾赋欲借俘虏除去她……导致湛寂诛杀了几十个俘虏。从这里起分为两条线,一条是湛寂被罚,宋太后欲灭佛,一条则是北魏借口出兵,一举拿下边境好几个州县!
这些从一开始可以说是鸡毛蒜皮看似毫无干系的事,像个雪球越滚越大,以至于砸出后面如此巨大的坑,或许将来,只怕会更大!
不管朔朔是北魏的间谍还是宋依阮的人,此人绝不只是个简单的尼姑!萧静好这般想着。
“走了,看什么呢?”
淳渊在她耳畔提醒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与朔朔撞了个正着,一时间胸中静水如被风吹,微微荡了一下。
萧静好收回目光,随他们一起上了帆船,她看见淳渊站在船头,一如当初自己看湛寂离去的背影,周遭纷乱皆为浮云,眼里唯独只有那么一人。
“放不下为什么不挽留?”她问他。
他埋头苦笑,淡淡说了句,“罢了。”
“若我是你,不会放弃。除非……你觉得你们绝无可能!”她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淳渊眉眼微动,侧头道:“一个和尚一个尼姑,不就是绝无可能吗?”
萧静好从他略微颤动的眼丝里看出他在说谎,却没拆穿。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竟也有各说各话的时候。不过她没什么好怨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没坦诚相待的,是她自己。
萧静好在一片烟雨中回到了紫柏斋,一年过去,景还是那些景,人却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淳修提着把扫帚看见她背着箱笼进院时,险些没把人认出来,再他眼里,她一直是师弟,这一刹却看红了脸。
那晶莹剔透般的雪肌玉肤如流光通透,轮廓精致如悲翠雕像,两眼弯弯微笑,眸中仿佛装了璀璨星辰,绚烂灼亮。像极了怒放的寒梅,坚韧又美丽。
“好久不见啊师兄。”上次对他说这就话,还是在金顶,不曾想一年又过去了。
时间如流水,一晃,她都这么大了。
淳修回神,示意她快些回屋,雨太大了。她却站着没动,视线透过满天的烟雨,去到湛寂的禅房,窗柩微微开着,感觉里面有人,可就是不出来。
害怕湛寂没听见自己说话,萧静好故意扬声道:“师兄,最近我们寺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淳修不明白她为何要把自己泡在雨里,愣了愣比划道:“不久便是浴佛节,届时四方僧徒皆会来我们寺拜佛,不知对师弟来说,这算不算好玩的事?”
她自是知道一月后浴佛节,也是最庄严盛大的,这么问,只是想让里面的人听见她回来了而已。
见湛寂没有要出来表示一下“欢迎爱徒回家”的意思,萧静好只得勉强面带微笑走到房檐下。此时淳修已经离去,说是去给她准备饭菜。
她独自在木门前徘徊许久,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后半年她几次三番写信慰问他,都不曾得到回应。
“静好甚是想念师父”这句话,中秋表达过一次,过年她又说了同样的话,只为表达心中那点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恐怕师父又以为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吧,这次应该是真生气了,萧静好心想。
那次雨中重逢,他带她住自己的客房,她穿他的衣服,吃他买的糖……以及那个胆大包天的逾越行为。成了她后半年每天必须翻出来回味的记忆,久而久之,思念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天知道她有多煎熬。
独自又站了良久,亦不见门开,萧静好只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果然:一旦有了欲念,就会患得患失。一旦有了倾慕,就会或喜或悲。
“你怎么了?”
她正沉浸在自认感天动地的悲情中时,听见门边传来一句低沉之声,那嗓音好听到让人流连忘返。她只觉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就要把胸腔震碎。
萧静好想看又不敢看最终也不知是怎么转的头,只见湛寂定定站在大门下,一张脸还是那样极其俊郎又极其肃静,素白僧袍上是星星点点的雨滴,应该是一路走来没有打伞的缘故。
隔着细雨相望,她很久才从恍惚中回魂,心说原来人家根本就没在房里,所以不愿搭理自己这条假设是不成立的。这么一想,她胸中的阴霾陡然散去,又变得清澈无比。
想去想来,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开场白,萧静好是个心动不如行动哪怕就此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记吃不记打的人。
于是索性卸下箱笼,笑着冲出房檐,去到湛寂跟前,欣喜若狂纵身一跃,跳了上去……两腿缠在他腰上,双手死死扣在他勃颈后。
“静好……很是想念师父!”她听见自己麻着胆子在他耳畔这样说。
若不是湛寂功力浑厚,在她突如其来跳上去时,两人准摔成个倒栽葱。
她就那样不由分说地“挂”在他身上,黏得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湛寂全身一僵,肃静的脸上说不出是一副怎么样的怪异表情,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下来!”
第36章 、有疾
清音寺藏金阁。
一尊金身佛祖像屹立正方,?牌匾“以戒为师”高悬于上。阁内有无数藏经柜围绕,柜上写着“正法眼藏”四个篆字,书柜上放有经书无数,?青灯通明,直通底端。
末端坐着一人,?手握狼嚎,?所抄的经文长卷足足摆满半间书阁,一路弯弯绕绕,?似一条蜿蜒没有尽头的小路。那人神色惆怅,?双眼有明显痛哭过后的浮肿痕迹,俨然是几日前还又蹦又跳的萧静好!
满琦顺着地上弯曲的卷轴找到她,?见眼前人一副万念俱灰模样,眉头紧锁,心说以她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如此。
“听闻你罚自己在这里抄经书好几天了,是为何事?”望着她那双已肿成猪蹄的手,?她心疼道。
萧静好低锤的眼皮微微上扬,投了抹“没关系”的假笑,?“一言难尽。”
“为何被罚?”满琦加重语气问着,?见她不答,?猜测道,?“你犯了荤戒?”
她摇头,心说那戒她早破了,?还是湛寂亲自带她破的。
“难道是……淫戒?”
满琦后面两个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却见萧静好定了定神后,轻轻点了下头。
对方简直难以置信,蹲下去轻声细语、语重心长对她说:“你这个年龄,?正是对新事物无比好奇的时候,情窦初开,动情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有分寸。
是,是谁?他是不是已经,已经……你是不是跟他已经,已经……”
剩下的话满琦说不出口,萧静好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替她说道:“已经睡过了吗?”
没想到这等惊世骇俗的话会从她嘴里蹦出来,满琦无奈摇头,到底是跟着一帮和尚长大的人,矜持含蓄一样没学到。
“没有,”见她都快被气晕了,萧静好才补充道,才刚把人魂魄拉回来,她又语出惊人道:“我倒是想睡!”
“……”
满大小姐一手掐自己人中,一手对她竖起大拇指,“早闻九公主性子率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被“夸”的人埋头一阵哂笑,随即面露苦涩。倘若真厉害就好了,也不用这般伤情。脑中闪现出几日前雨中的画面,至今想不通他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
“下来!”
细雨如针,湛寂那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槽骨吐出来的。
感受到他由内而外发出的怒气,她是要立马跳下去的,可内心深处像住着另一个灵魂似的,那一刻忽然控制了她大脑,说道:“不要下,亲他……亲他。”
心底升起的这句话对湛寂带有浓浓的恨意,更像是来自前世某个瞬间的记忆,控制今世的她去亲他。似乎在说你不是要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么?便是要破了你这戒。
萧静好当时脑子里噼里啪啦炸个不停,乱做一团,心知这样做要遭雷劈,也清楚那并非是她本意。困在表皮下的某些欲望却在此时出来作祟,一直重复着“亲他,亲他……”
那种“不敢”的想法仿佛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撑,仗着自己单方面的喜欢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就这样复杂纠结且矛盾地偏头:
湿润的唇瓣掺杂着春雨的芬芳,在他脖子处用力“吧唧”一口,湛寂雪白通透的勃颈霎时起了个红印!
忽而间无数种感觉像雷声一样轰然爆发出来,暧昧、震惊、惶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待萧静好从十恶不赦的悔恨中反应过来时,她人已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内力震去了青石板上,手掌下意识往后撑去,不幸被棱角锋锐的石块划破,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那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流,混着雨水,渗入草丛,留到了地底……
雨水顺着湛寂俊美的下颚线往下趟,脖子上的红痕触目惊心,他轻轻转了下瞳孔,开口既是死寂,“为何这么做?”
萧静好掌心里血流不止,面对扑面而来的怒气,她垂眸不敢言语,下意识把手藏进僧袍,任由雨水从她头顶倾泻而下。
不论那股莫名的仇恨因何而来,不管自己刚才的做法是否要遭雷劈,她现在已经得到了答案,那便是:师父就是师父,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绝不容染指。
“回答我。”湛寂继续追问。
其实他的语气还算是好的,但萧静好满脑子都是手疼,上次逾越,他已经警告,而这次却不是警告这么简单。
她心想,人家这么反感,就不要再把真心抛出来被笑话了,何况身份也不允许。
于是紧攥着衣袍,尽量不让血往外流,抬头,把湛寂不喜形于色的精髓学得炉火纯青,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她对他笑道,“只是简单的打招呼而已。”
而已?湛寂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人,跟那次做出孟浪举动后一样,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笑得六亲不认。
片刻后,他突兀地冒出声冷笑,再看她时,眼角眉梢是冰冻三尺般的寒冷,空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毅然决然转身大步离去,那般孤傲,那般不容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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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怎么了,作何不上药?”满琦帮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心急如焚道。
萧静好回神,犹如熔浆流过心尖,只剩下疼,她云里雾里说道:“没事,我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