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你找我吗?”
“嗳。”杨氏应了声,走到桌旁坐了,从身后侍奴手里取过食盒,又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看杨氏揭了食盒盖子,自内取出一碟饺子。
“今日年下,厨房给大家伙儿煮了饺子,你也来尝尝。”
陈婉没有动。
杨氏笑问:“你那恩客走了?”
陈婉轻轻点了点头。
杨氏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我原本不想讲明白,可不想你也是个爱拿调的。我且问你,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顿了一下,她续道:“不用你来诓我,我是亲眼瞧着你们结缘的,他那身打扮,哪里像是会拿出几百个金铢养妓子玩儿的?唉,我们这一行,既有了恩客,就再不能教旁的人沾身,听说你在这儿也呆了五年了,这种规矩竟也不懂吗?”
陈婉低着头,拿筷子夹起饺子,又一个个放下。
杨氏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隐隐有气,“你也用不着怨我,我平日里教你少出房门,又拿规矩劝你,就是怕你教醉客占了便宜。今日里这事若不是有他解围,你怕是要遭罪了。”
“我没有怨你。”陈婉认真道,“你是个很好的夫人。”
杨氏一愣,又恢复了笑脸,“你总不愿同我讲身世,又不像是心里装着什么。唉,我是瞧不出你的意思了。罢了,过几日你那恩客该指使人送你的头油钱了,你也收收心,门窗关紧些,少同外人来往,给人瞧见了,说出去,总是不好的。你正好年纪,有人一年一年地白养着,用不着陪了这个陪那个,可是天大的福气。”
陈婉点头,“我记得了。”又问,“方才那个男人,会找你麻烦吗?”
“这个啊,麻烦是有的,少不得赔几个银铢,不过你放心,这次的账不会记在你身上,免得你那恩客起疑心,他要细问起来,我倒还能为你周全,可旁人的舌头哪个管的住?男人嘛,有谁爱做王八的?”
她说的是市井俚语,陈婉想了半天,半懂不懂地点头应道:“好。”
杨氏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那这些日子便安生待在房里,饭菜我会差人送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说完便施施然离去了。
陈婉坐在桌子旁,继续玩那盘饺子。她初到这家酒楼,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饺子。那时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一张姣好的脸,女人端来饺子,一只一只的喂她吃下。她吃的很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的眼睛,女人摸着她的头夸赞:“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既合了我眼缘,就由我来亲自教你规矩吧!”
她所说的规矩便是侍奉男人,确切的说是侍奉到这酒楼里来的男客人。女人先教她拿媚眼看人:“眼睛要先望一眼男人,待他看过来时快快的挪开目光,半敛眼眸斜斜望向地面,脸上再带点儿羞涩。”女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波流转间,妩媚动人。她说陈婉的眼睛很像她,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无论她如何示范,陈婉只会直愣愣地瞪着对方,好像对方是她的杀父仇人。
女人又教她劝酒:“倒酒时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腕,再用胸脯轻轻地蹭他的手臂,你个子娇小,做这个动作不显放浪,又娇媚可亲。”陈婉却只是拿肩膀用力地撞向对方,像是一个莽撞的小杀手,要拼尽全力杀死对方。
女人教她为男人解衣带,她就把那衣带打成死结。
最后女人板起脸凶她:“你既被送来了这里,又不愿学这些做派,莫不是想要生生饿死?”
陈婉不回话。女人将她关在房里,她一连几日都紧紧闭着嘴巴,饭菜也不瞧一眼。
“你这孩子。”没过叁日,女人先败下阵来,“性子也太倔了。你可知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耍脾气也只能是一种做派,要看人脸色才能使性子的。有些男人的确爱这样的,可他们也只是一时图新鲜罢了。要长久侍奉男人,还是需将性子养的柔顺些。”
陈婉吃了她拿进来的饺子,有了气力,却不想听女人讲侍奉男人的规矩,她抬手捂住耳朵,大叫:“哥哥会来救我的!”
女人似乎被她的稚气逗乐了,轻轻笑起来,“不错,你有一个好哥哥。他来过这里,肚子还受着伤,就叫喊着要杀光这酒楼里的人,把你带出去。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
“我哥哥人呢?”陈婉想到哥哥的伤,几乎要哭出来,他是为她才受伤的。
“放心。他被我说服了,自己回去了。”
“你骗人!”陈婉不相信哥哥会丢下她不管。
女人又笑,眼睛弯弯的,“我骗你做什么,就算他不回去,那边也自会抓他回去,左右都是一回事呀。不过啊,他求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要我照顾你。他说要杀很多人,那样他就会有钱了。真是个傻小子。”女人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陈婉的头发,“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我都到了这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命数了。我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又如何能照顾你?不过……”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便暂且做我的小丫鬟吧。”
陈婉揉了揉眼睛,夹起一只饺子吃了一口,饺子是鸡蛋馅儿的,夹杂着芥菜的清香。
女人身上也有股儿淡淡的清香,像是开在雪天里的花,挟着寒意,在她身边待久了,人也会感到寂寞,好像独自个儿走到冰天雪地里,四周一个人影子也不见。陈婉起初以为女人是个爱说笑的,日子久了,才发现女人其实很安静。尤其是夜里,不见客的时候,她总是默默的坐在窗边,窗外是连绵的雪,冷风吹进来,女人却像不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喝着冷酒。女人喝醉了会教陈婉唱歌,唱的是:
“忆关山,和风相随,殇水流澌,不见红颜老……”
女人会说些醉话,说的最多的是自己老了,就像花枯萎了一样,是很讨厌的。
陈婉想告诉她,她并不老,她的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而且她也不讨厌。可是看着女人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眼泪不住地流下,一直流到脸颊边,陈婉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除了醉酒,女人很少哭,也不许她哭。“他们本就欢喜磋磨柔弱的女人,你若哭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你。”
陈婉揉了揉眼睛,女人死的那天陈婉发誓会听她的话不再哭了,可是今天又忍不住哭了。她拨开那碟饺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雪片扑在她脸上,凉凉的,像那个女人的手。
“大姐姐……”
她轻轻唤了一声,话一出口,就教冷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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