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亭循声望去,隐约在那扇木门后,望见一抹青衫。沈云亭朝那躲起来的青衫道:“出来。”
青衫听见沈云亭森冷的嗓音身子一抖,扭扭捏捏从木门后面走了出来。
书生面孔青衫长袖,相貌平平唯唯诺诺。
温潭走到沈云亭跟前,大量了一番,见他通身矜贵,腰间还配有丞相府的玉质刻印,猜到沈云亭身份,忙不迭行了一个大礼。
“拜见沈相,我乃是在白城曹县令手下当差的师爷温潭。”
沈云亭抬眼打量他:“这只有你在?”
温潭老老实实回道:“实不相瞒,自一个月前起白城便开始出现瘟疫,这场瘟疫凶险,生了病的人,大多数没过几日人就没了。白城县令便不小心中了招,没过几日人就没了。他死了之后,整个白城便乱了。谁也不想留下来等死,能逃的人都逃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沈云亭问:“此事可有上报给朝廷?”
温潭道:“曹县令临终前将白城之事写成函件,着人快马加急送去了京城。然西北与京城相距甚远,且这时疫来得又急又凶,待信送到京城之时白城已乱。”
“白城孤立无援,城里的药材铺如您所见,关的关逃的逃,没关的里头药材也快空了支撑不了多久了。”
“前日我才收到京城来的回信,说是圣上已调派了人手和物资过来,只是物资离这尚有一段距离,还需好些时日才能送到白城。”
“临近白城的那几座城池自己都应接不暇,根本支援不了白城。只怕白城熬不到京城送物资过来的那时候了。”
沈云亭盯着他问:“这县衙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别的人手?”
温潭叹了口气道:“除了我,还有捕头老王和账房的老朱。其余的都跑光了。”
眼前青衫儒生着实不像是个胆大之人,嘉禾疑惑道:“所有人都跑了,你们为何不跑?”
温潭道:“谁不想活着呢?老王是为了他家卧病在床的母亲,老朱是为了他家那根七岁的独苗,我嘛是为了我家先生。”
沈云亭道:“你家先生?”
温潭微红了红脸:“我家先生就是我媳妇,她学问好,我平日都唤她先生。她要留在这,我便随她留在这。”
此刻顾不得闲话家常,沈云亭粗略了解情况后,便直接了当地下令道:“你和捕头两人先将城门封锁起来,然后召集城中可用之人来找我,账房先生跟我去县衙库房清点剩余可用来救济的东西。”
关城门是为了将白城与外界阻隔起来,防止时疫外传。城中那么多人染时疫,只有他们几人根本不够应付,需再多找些能帮忙的人。
离京城派送物资过来还有几日,隔壁城池自顾不暇,为今之计需得先了解白城县衙府库中还剩多少物资,还能撑多久。
嘉禾问沈云亭:“那我呢?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沈云亭默了默,才道:“我们来的时候带过来一些药,你先把药送去离这最近的医馆,你懂药理,应该能帮上忙。你先去,回头我来寻你。”
嘉禾应道:“好。”
嘉禾骑着马带上两麻袋药材望附近医馆去了。
沈云亭望着嘉禾的背影抿唇,沉下眼心绪纷乱,心中盘算着一个决定。
账房老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您找我?”
沈云亭不多话,只道:“走吧,随我去县衙府库。”
账房老朱和沈云亭一起去了县衙府库,打开府库门迎面扬起一层灰。
沈云亭挥手咳了两声,朝府库里看去,这白城的府库里没多少东西,仅有三十担陈旧的糙米,以及一些艾草叶。
这白城原是繁华之地,府库怎会如此?
账房老朱很懂看人眼色,知沈云亭心下有疑惑,解释道:“白城隶属于凉州,原凉州刺史汪仁贪腐,在位之时将凉州各城府库里值钱的东西都捞了个遍。三年前汪仁落马,他贪的那些东西尽数上交给了朝廷。”
“汪仁死后,朝廷对西北各城免征三年赋税,咱这府库好不容易积攒下一些东西,可这回时疫一来,患病的人太多,靠府库里三年积攒下的那些东西根本不顶用,没几日便用完了。这已经是白城县衙仅剩的一些东西了。”
沈云亭闭上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句:“别慌。”
账房老朱苦笑了一声:“本来我还真有些慌,可相爷您来了,告诉我这一句,我安心多了。”
“我知道我们白城的百姓没有被丢弃。”这几日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老朱心里积聚的泪水一下子崩了出来。
“你放心。”沈云亭望了眼风沙席卷的土城,“我会一直在这。”
白城如今已是弹尽粮绝、山穷水路了。
沈云亭闭了闭眼,对账房老朱道:“给我纸笔,我想写信。”
账房老朱应“是”,忙去衙门书房取了纸笔过来。
沈云亭捏着笔,沉吟片刻,蘸墨提笔写下两封信。西北的风混着泥沙没一会儿纸上的墨迹便干了。
沈云亭将信装进了信封里,藏在袖子中,转身推开府衙的门朝附近医馆快步而去。
衙门附近的医馆,老大夫正挨个替赶来求医的病患探病,嘉禾正在医馆后院的药庐里头煎药。
忽有人从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嘉禾转身瞥见沈云亭来了。
“夫人。”
“你说,我听着。”嘉禾顾不上和他多话,正忙着往药罐子里头加药材。
沈云亭道:“白城危急,我有件事想交给夫人去办,这我只信你,只有你能帮我。”
嘉禾问:“何事?”
沈云亭从袖中取出方才写的信,交到嘉禾手上,抿唇笑了笑,对她道:“白城之事,总得有人将消息递出去,这信是我写给岳父的,你让岳父照着我信中所言做,将时疫带来的不便降到最低,还有些关于议和的事宜,我这几日都要在白城走不开,想委托他替我办事。”
嘉禾手上都是药汁,她擦了擦围裙,从沈云亭手中接过信,应了声“好”,又回道:“我立刻去。”
沈云亭藏起眸子里淡淡哀色,温声对她道:“去吧。”
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嘉禾正欲走,沈云亭扯住她的手臂,往回轻轻一拉,将她带进怀里,微低下头浓烈吻了上去,温柔中掺杂了一点不舍。
“夫人,我心悦你。很,非常。”
如今不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嘉禾抬手推开他,擦了擦唇:“我先去了。”
沈云亭:“嗯。”
嘉禾带上信骑着马奔出城门,白城的城门在她离开之后轰然关上。在城门关上的那一刻,整座白城以护城河为界,与世隔绝。
沈云亭站在城墙之上,远望着嘉禾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滚滚黄土之中。
温潭领着近两百人,上城墙来找沈云亭:“大人,这些都是得用之人。”
沈云亭看着这近两百人,多是些无可奈何留在城中的妇孺老人。
他吩咐温潭,给那近两百人分了面罩,带上百余人将城中生病之人和无病之人分开,然后将急重的病患带到主城来优先救治,其余症状较轻者封锁在各地医馆中,不准随意出门走动。
剩下几十人随他留在主城,将医馆和客栈腾出来接纳重病之人。
风沙中的白城飘起了一股燃烧艾叶祛晦的气味。
沈云亭望了紧闭的城门许久,转过头去了主城医馆。
算算日子,离朝廷拨物资过来最起码还需十日之久,白城近万百姓,府库仅剩三十担米,药材紧缺,孤立无援,时疫来势汹汹。
眼下就是一场恶战。
沈云亭从未觉得十日会如此之久,让人望不到头。
熬,熬下去,尽管前路是死局。
*
嘉禾带着沈云亭的信,赶着风沙回到了军营,直冲永宁侯营帐。
永宁侯此刻正与程景玄分析凉州战局。
嘉禾忽然冲进了营帐,上气不接下气:“爹爹。”
永宁侯一愣:“小禾?”
嘉禾来不及细说,直接将沈云亭的信递给了永宁侯,简略道:“我与岑军医发现军中开始蔓延时疫。”
永宁侯点头道:“此事岑军医已告知与我,我已吩咐下头做了举措,你放心。”
嘉禾摇头道:“那时疫是从白城蔓延开来的,如今白城沦陷,沈云亭留在白城等援,他让我将消息递出来,并将此信交给你,他说他有事要交托于你。”
永宁侯接过信,打开来细看。
程景玄站在一边,看不见信的内容,急问:“沈二都说了什么?”
永宁侯道:“他交代了,白城缺粮短药,但如今凉州军中存余军粮不多,不可轻易擅动,否则万一突厥在此刻来袭,没有军粮只有死路一条。凉州一破,大邺国门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派人封了各条要塞,凡是从白城出去的人,一律不准进入别的城池。以免将疫病带去别的城池。”
“还有……”
“小禾。”永宁侯将沈云亭的信交到嘉禾手上,“除了他交代的这些,底下还有封信是他写给你的。”
沈云亭写给她的?
嘉禾拧眉,抬手打开沈云亭的信,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放妻书。
第80章 坦白
入夜, 土城风沙狂卷,戏谑着死寂的街道。
主城医馆内,收治了白城各地病情急重之人, 留在白城的老大夫和小药童忙着煎药和替病患诊脉换药。
医馆不大, 病患却多。沈云亭亦没有闲下来, 帮着一起给病重之人换药,还需不停安抚所有人躁动紧张的情绪。
温潭见他自来到白城后就没停歇过,不由劝道:“沈相您还是停下来歇会儿,这么扛铁人也支持不住。”
沈云亭抿了抿泛白的唇道:“我无事。”
“城里还有多少粮食。”沈云亭转而问温潭。
温潭道:“已经点算过了,除了县衙府库里那三十担糙米,城中各处又搜罗到了高粱米面三百十二担, 豆子五担, 其余杂粮十三担, 只剩这些了。”
白城位于西北以北,四面皆是黄土,西北干旱雨少, 种不出太多米粮。大多数粮食都是从别处买来的。
平日商贸繁盛,来往人多倒也不缺米粮。只如今时疫盛行,商贸中断, 城中无粮食补给, 前几日已消耗了大量储备粮才会如此。
城中近万人,如今搜罗过来的这些粮,倒是还够这里的人吃几日, 只是能不能撑到朝廷送物资过来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