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奕觉得冷,从头到脚,像被冰水浇透一样冷。
他死死攥着荣裕的衣服,下意识想从这个唯一还存在的羁绊中找到一丝安慰。
荣裕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把盛奕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捂在双手中。
虽然他的手也不怎么暖。
盛奕往荣裕身边靠了靠,把头在荣裕的腿边,过了许久,很小声地问:我出事的时候,你在吗?
不在。荣裕还是那个平静的语气。
两人的手谁都没热起来,荣裕的手反而被盛奕染凉了一些。
盛奕此刻特别想要看见荣裕的脸,于是他抬头看。
荣裕眼眸狭长,黑得发亮,像一块黑暗中蛰伏的冰。所有五颜六色的情绪都可以完美地藏在那黑色中,像极了危险又迷人的夜。
他听见荣裕用很淡的口吻说: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盛奕的心跳沉重地空了一拍。
他和荣裕闹掰了?
这么好的朋友,他怎么舍得?
也就是说,荣裕是在和他闹掰的情况下去医院陪护了他三年?
荣裕的脸隐匿在黑暗中,盛奕看不清他的神色。
盛奕坐起来,有点着急地抓起他的手:小裕,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不管我过去做错了什么,我以后一定会改过自新的。
完全没想到盛奕会这么说,荣裕彻底怔住,刚刚伪装出来的从容维持不住,被盛奕的直白打出了一条裂缝。
我们能不能和好啊?盛奕晃晃他的手,不安地请求,荣裕,我只有你了。你有什么不痛快的,现在就都说出来,我们马上解决。
荣裕端详着他认真的表情,眸色渐渐深沉,问他:如果真的是你的错,你想怎么解决?
盛奕一想,除了挨顿揍也没什么办法了。他现在一穷二白的,只剩这副残躯可以一用。
想来想去,盛奕还是怕疼。
他拍拍荣裕的手背,有点心虚,语重心长地劝:小裕,你看啊。虽然我们是形婚,好歹也算是当过夫夫了,我们能不能用婚后温柔一点的解决办法?
嗯,也是。荣裕配合着低头思考几秒,再抬起脸时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意味深长地轻睨了他一眼,视线有若实质,划过他睡衣领口露出的一截锁骨。
让我睡?
???
盛奕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种虎狼之词竟然被荣裕用这张天使面孔说出来,他更怀疑是自己思想太肮脏,耳朵出了问题。
盛奕今天算是开眼了,某些人平时气质那么性冷淡,想到竟然也会开黄腔。
还好窗帘拉着,盛奕在一片黑暗中面红耳赤地闭了闭眼。
操。
盛奕感受着脸上的热度心说,他体内还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年心智,和正常发育到二十一岁的男人心智,果然不是一个等级的。
太羞耻了,盛奕想了半天竟然接不上话。
得知真相后的低落情绪被彻底搅散,身边,眼里,只有荣裕存在。
神秘的黑暗中,盛奕感觉到男人有力的手臂撑陷他腿边的床,带着清凉的气息倾身凑近:新婚之夜,确实很适合实践婚后的矛盾处理办法。
盛奕像被施了法,定在那里,怔怔感受着距离愈发危险的男人温度,隐约看见那张和梦里轻微重合的脸。
梦里的男孩子好像拥有两副面孔,白天冰魂雪魄,晚上就脱下善良的面具,化作魅人吃肝的妖孽。
盛奕的心跳莫名加速。
泛着凉意的手指顺着床单伸展,触碰到他的指尖。
盛奕听见耳边的性感气音:
我再温柔一点,你看行吗?
第5章 朋友
见盛奕整个人完全傻住,荣裕轻笑一声,抬手按了下他的头,顺势往后退开。
盛奕从僵硬中解冻,荣裕已经下了床。
不远处的衬衫在昏暗中隐隐看得见干净的白,男人又恢复了纤尘不染的气息。
荣裕摸黑点亮床头柜上的昏黄夜灯,解开一颗衬衫的扣子,垂眼看着他,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躺下睡觉,有事明天再说。
盛奕下意识听话,怔怔躺回枕头上,偏头盯着床边的人。
荣裕弯腰帮他拉好被子,手掌在他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儿:今天出门太久,你的体质还没有完全恢复,半夜觉得不舒服就去隔壁找我。
好。
荣裕走时没有关灯,门也留了一条缝。
盛奕看着那条门缝,胸口上也像被打开了一个呼吸的小缝。
闭上眼,盛奕往下缩了一点,将鼻尖抵在被子上。轻嗅着荣裕留下的清冽气息,他整个人都像被一只大手温柔抚过。
这气息告诉他,就算没有了的家人,至少荣裕还在他身边。
就像荣裕说的,只要他好好珍惜,荣裕也可以是他的全部。
紧紧抱着被子,盛奕暂时放下了焦灼,敏感的心神得到了片刻安宁。
新婚第二天,盛奕召开了第一届家庭会议。
透薄的晨光洒在绿意盎然的庭院,新婚夫夫对坐在花园旁边的铁艺桌旁喝早茶。
第一个重要的会议事项。盛奕穿着藏蓝色的丝绸睡衣,很有一家之主风范地翘着腿,手里的铅笔戳了戳膝盖上的记事本,关于这段形式婚姻的财产公证问题。昨天领证的时候我没想起来,你怎么也忘了?
荣裕穿着灰色的家居服,淡然低垂的长睫氤氲在红茶的雾气中,静静听一家之主开会。
我们没进行财产公证,离婚的时候你的财产可是要分一半给我的。盛奕用笔敲了敲桌子提醒家庭成员集中注意力,严肃道,小裕,你也太没有戒备心了,这种基本的法律常识我都知道。
你这么粗心大意,以后进社会是要吃亏的。盛奕打量着对面毫无紧张感的人,摇头叹气:还好形婚对象是我,这次就当长个教训,过几天办离婚我会自愿放弃财产净身出户。
荣裕抬眼看着他:这么快就离婚,我昨天的打不是白挨了。
盛奕心想也是,无所谓地随口应:那就晚几天,我都随意。
最晚期限是多久?荣裕放下茶杯,慵懒抱臂。
盛奕微微一愣:?
昨天你才对爸妈说你不能没有我。荣裕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过渡的时间,你觉得呢?
盛奕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阿姨那么关心他,他也不好意思短时间内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行吧。盛奕抿唇一点头,摸着下巴思索:那我们的婚姻就慢慢破裂。我得安排一个感情破裂进度表两个月你觉得快吗?
有点?荣裕眼底藏着笑意,打量着盛奕认真的神色。
三个月?盛奕试探地问,见荣裕不吭声,继续往后推:五个月?半年?一年?
盛奕见荣裕这个态度,突然猜到了一个可能,他怀疑荣裕想让他帮忙挡一辈子桃花。
顿了顿,盛奕诧异问:小裕,你是不婚主义?
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对一个已婚男人问这种问题,荣裕有点想笑,提议:到你完全恢复记忆,怎么样?
盛奕愣了下,心说这可就没准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记忆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
如果他一辈子不能恢复记忆,那他们岂不是要一辈子形婚?
盛奕皱了皱眉,心说荣裕是不是真的对婚姻有什么阴影?所以才不想找一个真正的伴侣结婚?
这是心理问题啊,他可不能成为荣裕用来拖延治疗的挡箭牌。
盛奕正想要拒绝,听见荣裕继续说:作为替我圆谎的报答,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就当做是室友同居,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的直接物质帮助,我会资助你继续完成学业。
上大学?盛奕有点心动,我还能参加高考吗?
可以。荣裕点头,你是美术生,成绩一直很好,之前已经通过了B大美术学院的招生联考。你遗失的记忆不包括知识体系,再试一次成功录取的概率很大。
可以继续完成学业,盛奕眼睛都亮了,可他很快又犹豫地瞥下眼,可是我已经欠你太多了,这次帮你本来就是在报答你,怎么能再厚脸皮接受你的报答
荣裕皱了皱眉:盛奕,你觉得我会为一个无所谓的人做这些?
盛奕心里莫名揪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和荣裕对上视线。
是啊。
虽然盛奕还是看不太透荣裕的心里都在想什么,但他也能看出来,荣裕不是对谁都像对他这样掏心掏肺,不会为一个普通关系的朋友付出这么多。
他们曾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是荣裕生病,失忆,他也会反过来这样对荣裕,为他安排好一切,成为他最可靠的支柱。
他忘记了他们十几年的羁绊,可是荣裕没有忘。
盛奕恍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荣裕的目光微微闪烁起来。
小裕,对不起。盛奕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荣裕的目光柔和下来,回了他一个更耀眼的微笑,庭院里的明媚花色都成了暗淡的陪衬。
男人的眼尾撩人地细细弯起,乖。
已经是十月中旬,荣裕在房子里给盛奕准备了一间画室,盛奕开始全力准备十一月的美术联考。
荣裕之前因为一直在医院照顾盛奕,积累了很多学校的事,也恢复正常的医学研究生日常。
盛奕了解了一些关于荣裕的事。
虽然荣裕没能去哈佛大学念书,但他在国内就读了最好的大学。
荣裕在B大医学院就读精神医学专业,荣裕原本可以用两年时间就修完本科的学分,因为照顾他耽误了学习的时间,用了三年才读完本科,今年九月开始研一的课程。
盛奕决定和荣裕报考同一所大学,虽然B大的美术学院考取难度非常大,但他觉得既然他之前能考上一次,一定能考上第二次。
订婚宴两天后,唐芸跟荣裕联系了一次,想要来找他们谈一谈。
荣裕告诉唐芸盛奕在备考,最近不方便分心,唐芸就没有来打扰。
拿起画笔坐在画板前,盛奕发现荣裕说得是对的,这些绘画技能他已经深刻于灵魂深处。
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熟悉这项活动,空白的画纸就像他具象化的思维宫殿,所有想法都能在画纸上用线条和色彩来呈现。
在一个充斥了陌生的世界里找回了熟悉的东西,盛奕感到前所有为的安心。
他几乎住在了画室,经常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专注时连荣裕走到身边给他披上衣服没有察觉。
盛奕没有察觉的,还有他日渐严重的健忘症。
荣裕每天都会给盛奕准备好早餐再去学校,中午也会回家给他做好午餐再出去,经常回家时发现,他准备的餐食完好地放在微波炉里。
盛奕每次热完饭就会忘记拿出来,等到饿狠了就穿着睡衣去翻冰箱,什么最近拿什么,经常叼着根香蕉就回画室了。
于是盛奕发现,家里的便利贴不知不觉已经到贴得处都是。
起床觉得冷懒得找衣服时,看见床边的衣柜上:【在家不要只穿睡衣,多穿件外套】
找不到拖鞋想要光脚时,看见卧室的门上:【找不到拖鞋不要光脚,玄关的鞋柜里有拖鞋】
饿了想对付一口,看见冰箱门上:【微波炉里有热完的饭】
然后看见微波炉上:【饭后记得吃维生素,在餐桌上的定时药盒里】
回到画室看见画板上:【画三个小时休息二十分钟】
还有每天数次的电话用餐提醒。
荣裕开始进B大附属医院跟着教授临床实习,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但他再晚结束工作都会回家,从不在外过夜。
盛奕经常一整天都不记得他看见过荣裕,但他总觉得荣裕无处不在。
程文歌通过楚思雅要到荣裕的联系方式,几次发信息向他要盛奕的手机号。
信息发了四五条,荣裕那边像是屏蔽了他的消息,发出去信息一直石沉大海。
程文歌忍无可忍,找去了荣裕实习的医院。
他最近在备考,尽量不要打扰他。荣裕把盛奕的手机号给程文歌发过去,神情有点冷淡。
从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荣裕对盛奕和别人从来都是双标脸色,程文歌都习惯了。
他要重新考大学?程文歌笑道:知道了,等他不忙我再找他出来。
荣裕的眼前覆着一层薄薄的冷光镜片,穿着白大褂,身姿挺拔地插兜站在医院走廊里,没什么语气说: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找他。
荣裕。程文歌从手机上抬眼,笑意敛了些,抱起手臂似笑非笑和他对视:盛奕消失这三年,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荣裕面色沉静,眸光微凉。
程文歌蹙眉打量他:我不知道盛奕家里出事后他又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哄好,又把他骗去结婚的。
骗?荣裕稍挑眉梢,似乎觉得他的话有趣。
盛奕难道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结婚?别开玩笑了,你知道盛奕喜欢女生。程文歌盯着荣裕深不可测的漆黑双眸,目光复杂起来,你不能用这种方法满足你的控制欲,也不能阻止盛奕和除了你以外的人来往。
盛奕是一个独立的人,他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从来都不是你的个人所有物。
见荣裕还是那副让人看不透的表情,程文歌眯起眼说:我承认,你的确是盛奕最在乎的朋友。但你记住,你也只是朋友。
程文歌把盛奕的号码存进通讯录,手机揣进大衣口袋里。该说的也都说了,他转身要走。
迈出两步,平静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是最在乎的,不就行了。
程文歌脚步一顿,慢了半拍才回头看去。
白如仙霜的医生搀扶着一位残疾的老人,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