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不错。寇翊皮笑肉不笑地夸了一句。
是不错,裴郁离接道,寇爷现在可以放我下去了吗?
我问你如何学会这身轻功,你还未答。
我为李府家奴,少爷们修习武艺时,总能窥得一二。裴郁离答得顺畅,偷师总不触犯天鲲的哪条律法吧?寇爷这也要管?
你一个奴仆,学它做甚?
技多不压身,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裴郁离有问有答有理有据,寇翊却觉得这些回答都是毫不走心的敷衍搪塞。
可他偏生问无可问,于是将咄咄逼人的目光从裴郁离的脸上移开,好歹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裴郁离顺势起身,重新将下巴搭回了寇翊的肩上。
......寇翊神色一滞。
不跳下去,怎么反倒抱上来了?
太冷了,寇爷。裴郁离嘟囔着道,我等你许久,快冻成冰坨了。
......寇翊心说他这身材顶破天了也就是个冰棱子,还谈不上什么冰坨。又感受到他的确携着满身的寒气,厚实的黑毛大氅似乎并未起到什么功用。
方才口齿伶俐丝毫不饶人,现在又来撒娇耍混做什么?
寇翊余光瞥了瞥一旁聚集着的帮众,他其实比谁都明白,这姓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鲲帮势大人多,鱼龙混杂。
每个都是在江湖里混过日子、身上带着些本事的,背负着情债仇债杀人血债的也不在少数。
裴郁离这样的年纪阅历,放到这样的帮派当中,往好了说是贩夫皂隶人微言轻,往差了说便是任人差遣任人欺负。
更何况,他这身形长相...
若是不倚仗着寇翊给他些庇护,只怕挺不过一日,便不知要如何被分食抹净了。
此前在李家货船上,他便用过这招,让当时的其余四个天鲲帮众误以为他是寇翊的榻上情人。
一招鲜屡试不爽,说白了就是找个强有力的靠山。
看似娇滴滴地耍赖,实则全是小心思。
寇翊感受着咫尺之间的气息,双手都不自觉的紧握了片刻,才缓缓松开,上移去扶住裴郁离的腰背。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却是他当下做出的选择,他不介意陪着对方做戏。
两人这边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间隙,天已然大亮。货物搬卸得差不多了,另一批天鲲帮众前来换守夜帮众的班。
领头的几个越往港口来,脸上的神情越是精彩。
他们可从未想象过寇翊身上还能抱着什么人,还没有被一刀砍下去?
这披着黑毛大氅的小女子也算是有点本事!
那好像不是女子...有人低声道了句,你们瞧他的脚,女子的脚哪有这么大的?分明是个男的。
其余人看清楚身形后,便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声音居然携了些火气:这寇翊不是惯常清心寡欲还多管闲事吗!原来他娘的自己好男色,装他娘的什么正...
哎!那人话未说完,已经被旁边的人打断,我说熊老二,你敢在这里发狠,有本事上他跟前去骂。
我怎么不敢了?也就是帮主拿他当块金饽饽!否则...
别吹了,你们哥俩儿真有本事,能被他毁了好事,还当众抢了东西?人群中传出一声嗤笑,光是记仇,嘴上耍狠,有本事报复回去啊。
那被唤熊老二的人一时气急,喘了好几口粗气,不再言语了。
守夜帮众过去交班,港口还算是有秩序。众人便看见寇翊抱着那瞧不清楚脸的小郎君,转身走向一艘船。
那是独属于寇翊一人的住船。
啧啧,你们不知道,寇爷那姘头长得有多带劲!
可惜了了你们没瞧见,那长相,别说是男的,就是男妖怪我他妈都认了!
关于裴郁离外貌的惊叹还在继续,可被讨论的当事人已经消失在船舱边。
寇翊刚一入舱,便听外面有人在唤:寇爷且慢!
他停下脚步,裴郁离也随之抬起头来。
甲板上的帮众瞥了一眼裴郁离的脸,清清嗓子道:帮主有要事相商,想请寇爷再去一趟。
哪里?寇翊转过身。
帮主说在货仓等您。
裴郁离识趣地放开了双手,终于从寇翊身上下来,将肩上大氅解下递过去,问道:这回还叫我在外面等你吗?
寇翊接过大氅抖了几下,将本就不多的温度抖散了,眼神从裴郁离的身上一滞即过,边走边道:去我的房间好生待着。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棉帘被衡重圆木扯着撞回舱门上,哒的一声。
裴郁离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缓步上前,又将那棉帘掀开一角,注视着寇翊前行的身影。
第11章 青瓷面碗
寇翊裹着满身的寒气踏入货仓时,里面只有范老大一人。
范老大的腿不能久站,此时正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
听到寇翊进来,他带着丝调笑的语气回身道:扰了你们休息,回头我得向那孩子赔个不是。
......寇翊将目光从他那腿上挪开,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握住了轮椅扶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才问,货有问题?
范老大笑了笑:是有问题,方才兄弟们点货,发现了许多不该出现的东西。
李总督运货,若用的是官船,那八成会是些从海外运回的香料、药材、宝石等等。
若特地不用官船而走民道,那大概齐也就是些见不得光的货物,甚至可能是私盐一类。
为官者并不都千仞无枝,寇翊也深谙此道,于是回道:是为漏舶?
范老大点头道:确为漏舶,可又没那么简单。
他转身拍拍寇翊的手,又说,你自去看。
寇翊云里雾里,脱手去查。
掀开一道木箱顶盖,便见里面躺着个装得满满的布袋,将开口抽绳卸下,便有纯白色的粉末扑了出来。
寇翊用手指碾了碾,露出一丝惊诧神情。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是硝石粉末制作火/药的原料。
大魏重视军事发展,火/药与火器的制作并不单由国库出资国家负责,而是同时借助了商贾的力量。
东南区域四区十一省,最高行政官员与最高军事长官各司其职,行政者便是这李总督。
因此李总督实为文官,不掌军事,更不负责什么武器制造。
负责武器制造的有二,官为东南军大营,商为...
你是说,与周家有关?寇翊起身道。
除了好几箱的硝石,还有一些其余的火器原料。范老大答道,这些远非李府所需用到的东西,周家是东南唯一的军火制造商,怕是脱不了干系。
寇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似乎是对此并不上心,他走回范老大的背后,淡声道:与我何干?
范老大早预料了他的反应,接着这话道:李周两家臭味相投,这些年互相也占了对方不少好处。如今李府祸从天降,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原本为周家运的货却飘飘零零不得归。都道是家仆作乱,你也这么觉得吗?
寇翊无比冷硬,扶住范老大的轮椅扶手便要往外去,声音里已经携了丝不耐:与我无关。
唉...范老大轻叹了声气,任由他推着自己往外去,道,哥是想为你讨回个公道。
寇翊脚步一顿,半晌,只说了句:多谢范哥。
他自昨夜回来便未作休息,范老大见此事暂不由得说,也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这么些年独来独往,除了我与小窦,从不与人多谈,怎么这回破天荒地主动带人入帮?
寇翊兀自松了口气,不说那周家,他脸色都缓和了好些,答道:昨夜本应告知与你,却忙忘了。你说的家仆作乱,便是...
范老大反应很快:他就是那李府家仆?不怪上船的时间正是李府覆灭后。
当下所有人都道李府失火是他蓄意为之,若不收留,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寇翊对待范老大的态度与对待旁人不同,基本是有问有答,语气里含着并不故意显露的尊敬之意。
二十岁,还是许多人正愣头愣脑的年纪,可他似乎只有在范老大面前时,才能隐隐透出一股孩子气来。
范老大笑道:这与你收留他又有什么关系了?是因为怕他会死?
咳...寇翊不自觉眨了眨眼,道,他脑子机灵,身手不错,入得了天鲲。
他也知自己这话没答到点子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带他入帮,自会看好他。帮派人多事杂,我不会让他吃白饭不做事。
范老大被寇翊这突如其来的保证搅得直想笑,摆着手说:随意,这事儿我不管你。
不过,他又话锋一转,笑道,小窦托我问你,帮众之间说的那些关于你的热闹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
你与小窦做赌,说好此行回来刀不沾血不染尘,可刀尖上却沾了血腥气。愿赌服输,就答他一个问题,否则他要抓心挠肺地窜跳,苦的是你范哥的耳朵。
寇翊轻轻叹了口气,问:什么热闹话?
行船三日,软玉在怀,温香盈齿。
寇翊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范老大不怎么会说这样酸溜溜的话,这一听就是窦学医将帮众所传的流言给添油加醋后的结果。
他是个男人,何来什么软玉温香?寇翊无语道,况行船那几日,我与他都并非无所事事。
范老大耸耸肩,答道:实在是因为你这表现与平日大相径庭,小窦自然觉得有意思。
寇翊将范老大推回主船房间,搀扶着他坐到床上,才终于告辞出来。
正事没几件,不相干的事情倒是被问了不少。他与正巧熬好药回去的窦学医擦肩而过的时候,没忍住白了那好奇鬼一眼。
哎...窦学医看着寇翊的背影顿了顿,快步走回房间,迫不及待问道,问了吗?睡了吗?
...没有。范老大无奈道。
没问还是没睡啊?
没睡。
啊...我就说,那小裴年岁不大,寇爷又不是什么老畜生。窦学医嘴上说着,却难免有些失望地坐到床边,将药汤递过去,说,对了,方才我瞧见小裴往食舱去了。
*
裴郁离的确是往食舱去了。
天鲲帮总舵在垂纶岛一侧,而帮众们的衣食住行却全是在船队中进行的,垂纶岛对于天鲲来说,起到的作用更偏向于一个巨大的货仓。
至于里面都有什么,裴郁离暂时还未得知。
他只是在食舱里转了转,又与上前搭话的帮众胡乱说了几句,得出了这么条囫囵的信息来。
现下正是清晨,食舱里备好了许多早点,倒有些像城里的市集,每个摊位前都有伙夫。
只是这里的吃食不用花费银两,因为天鲲帮的每样东西,都是帮众们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拼回来的。
裴郁离对吃食不讲究,自小饿惯了的后果便是对饥饿之感很是迟钝。
但他知道自己被前夜的冷风冻透了,若是不寻些热乎的东西果腹,恐怕又会不争气地染上风寒。
他没有挑选的心思,直奔着最近的一处下了碗热气腾腾的小葱白面,一个人坐到了角落。
偌大的一个帮派,人心不可能都是齐的。
依寇翊恃才傲物的待人处事作风,对他不满的也一定不在少数。
裴郁离挑起一根面条放入口中,并未品尝出什么味道,但不出所料的是,已经有人将视线投将过来。
他低头食面,目不斜视。
很快,余光便瞧见两人,似乎是一高一矮,向这边走来。
熊哥!似乎有人于后方急急叫了一句,别冲动!回来啊!
但那高矮个儿并未折返,而是哗啦两声拉开了裴郁离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唉!后方那人见劝阻不得,原地一跺脚,自己走开了。
那一高一矮对着裴郁离打量了半晌,先是并未言语,而后见裴郁离没有主动搭理,高的那个才伸出手,十分粗鲁地敲了敲桌子。
他这一敲,木制的桌面都抖了抖,面汤盛得满,险些撒了出来。
裴郁离缓缓抬起了头。
这才瞧见这两人皆是一身横肉,虽身高相距甚大,五官长相却相差无几,像是一对亲兄弟。
叫什么?那高个儿又敲敲桌面。
裴郁离嘴角微微提了提,露出个只浮于表面的微笑,答道:裴郁离。
哪几个字?说清楚些。
非衣裴,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1],竹之郁离。裴郁离放下筷子,两位大哥,我说得够清楚吗?
这两位一看就鄙俚浅陋胸无二两墨,哪里知道什么郁郁什么离离,又听对方这问句里似乎是带着嘲讽,当下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
矮的那个直言道:吃个面娘儿们唧唧,取个名字还他妈酸里酸气,什么玩意儿!
他嗓门本就大,说起话来收都收不住。
食舱内许多人窃窃私语,都在往这边瞟。
高的那个伸手拦了拦,眼神示意同伴不要如此张扬,自己嗤笑一声,道:我还当姓寇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眼光能有多高呢,搞了半天就好这一口啊。
他又发出几道按捺着的古怪的笑声,说:有女的不操偏去操男的,正常人不当要去当什么二椅子,难不成是男的水儿更多更带劲?
裴郁离双眼一眯,没有说话。
问你呢,哑巴了?那矮个子又上来一唱一和,两只精壮的手臂往前一推,推得那长木桌整体往前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