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父亲不知去哪儿了,少爷也不知去哪儿了,他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
破碎的记忆像风暴一般砸进裴郁离的脑子里。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过往都是完整的,过往历经的每一个痛苦、每一份恐惧都牢牢刻在他的心中。
命运对他不公,可命运又很眷顾他,命运给了他疼爱他的父母、裴伯、小姐、还有寇翊,他明明都记得...他都记得的!
可为何此时此刻却有其他的东西不断地往他的脑子里涌?那是什么?
父亲、母亲、裴伯...还有裴黎!
裴黎是谁?裴黎是谁啊?!
裴郁离只记得自己与裴伯一起藏在柴房里,府中一个人都没有。父亲母亲全都消失了,下人们也都不知所踪。
官兵们踹开了门,直把他和裴伯从地上拖了起来,为他们带上镣铐,走上了一条不知前方是哪里的路。
裴郁离走了许久才知道那是流放的路,后来...后来他就被李岳和李川买了回去。
少爷你记好,裴伯的话还在耳边,无论谁问你,只说你是老奴的儿子。无论有没有旁人在场,唤老奴为爹。
裴伯的神情似乎悲怆极了,委屈你了,少爷。
他轻而易举冒充了裴伯的儿子,那原本呢?裴伯原本的儿子呢?
裴郁离的心脏开始抽痛,胃部也开始绞痛。他的头在痛,喉咙在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痛。
为什么?为什么桃华随随便便的一句质问能让他痛到这样的地步?
裴郁离,裴郁离!
桃华的声音里含着惊恐,似乎是在叫他。
可他回答不了,他只能攥紧了心口的衣物,完全喘不过气来,他嘭地一声倒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咚咚咚
有脚步声远去了,桃华跑了。
他再也顾不得桃华,因为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呼啸而来,在他的满身满背上爬!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苦来,汗液中似乎带着血,那些血织成了一幅幅的画面,在他的眼前不住浮现。
东南总督裴瑞以通敌之罪伏诛,其家眷皆处以斩刑,家仆流放西南!
少爷,跟我来。
这是我的儿子,小离。
小离...还是小黎?
阿黎,阿黎呢?
阿黎...阿黎呢?阿黎呢!
裴郁离从地上猛地翻身过去,全身抖得几乎要弹起来,他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呕
他的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苦涩的胃酸不住地往上翻。他两只无力的手胡乱地抓着地,试图将自己撑起来,可怎么也撑不起来。
原来...原来他一直顶了旁人的命...这就是命运拿他取笑的原因吗?他偷的是别人的命啊...他有什么资格埋怨?
裴郁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他抑制不住地呕了口血出来,满眼的黑变成了满眼的红,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血液不断地从食道往上涌,噗噗地从他的口中往外冒。
唔唔
不远处嘭地一声,不知是什么声音,随之有一股风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全身一个剧烈的痉挛,右臂不受控地猛地一掀,肩膀却被谁给揽住了。
他的身体突然悬空,摔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郁离,耳边的声音带着颤抖,来人似乎停顿了一下,又唤道,小筠,小筠!
裴郁离终于睁开了双眼,在看到眼前人的那一刻抖动着哭道:寇...寇翊,我...我喘不动气,我喘不动气!
寇翊用手抹着他嘴边的血,急得快疯了:大夫来了,我让他给你看!
裴郁离上半身挺得僵直,双手死死攥着寇翊的衣服,眼眶中的泪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流,喘着粗气哭:我...我不想...
寇翊的喉结上下翻动着,嗓子火烧一般的疼。
他的双臂也只能紧紧箍住裴郁离,可紧接着,他便听见裴郁离满是绝望的悲泣:我不想活了,寇翊,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前面预告过的,不要给我寄刀片呜哇,这真的是最后一虐。而且这章有四千多字,希望大家因为我的勤奋而原谅我的刀,求求了...感谢在2021042319:05:48~2021042422:0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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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家属陪房
空气中仿佛都泣着血,寇翊从脚底到头顶漫上去一股冰凉,他将裴郁离脸上沾着的湿发全部捋到耳后,无措道:瞎说。
唔...裴郁离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哽咽,两颗黑色的瞳仁直直地望着寇翊的脸,他还是在哭,身体和声音都在抖,哭得痛彻心扉。
他在寇翊面前流泪的次数不少,或者说,他所有脆弱的样子似乎都只给了寇翊看,可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椎心泣血。
他的双手从寇翊的衣服上滑了下去,转而攥紧了自己的心口,眼中充血,嘶哑的嗓音开始断断续续。随后,甚至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不断的有鲜血从口中涌出。
大夫、大夫!寇翊急得对身边的大夫直吼,快!
那大夫满头大汗,想探脉又无从下手,连忙道:光我快没用啊!得让病人情绪稳定下来!
寇翊大喘了一口气,将手探向裴郁离的脖子,干脆利落地一捏。
裴郁离的眸子一颤,抽动着的身子立刻软了下去,晕死在了寇翊的怀中。
大夫这才得着机会探脉,刚一探上便紧紧皱起眉头,又一言不发地打开裴郁离的外衫,在他的上腹部仔仔细细地摁了一通。
大夫沉默的这间隙,寇翊的脸色真像数九寒天的冰窖那样,冷到了极点。
他是将一切波涛骇浪的心绪都掩在了平静的伪装下,可他显然伪装得并不完美,腾腾的杀气于周身四溢,只是找不到喷泄的口子。
胃出血。大夫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应当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胃出血复发,血管迸裂、血液上涌,因此才会呕血。
大夫边说着边抬起头,在看到寇翊表情的那一刻竟不自觉地抖了抖,这才继续道,病人不久前胃出血过一次,这已经是短期内的第二次了,千万不可再复发,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这意思是,这次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寇翊的心轰隆一声,好歹落了地。他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俯身下去,将裴郁离搂得更紧了些,右手轻轻捧着裴郁离沾着血的脸。
为什么会胃出血?寇翊忍着喉间的干涩,尽量冷静地问道。
此次是由于病人情绪上遭受重大刺激,导致血脉贲张,本就脆弱的血管充血破裂,胸口急闷,大量鲜血随之涌出。大夫答,切记保持心绪平稳,这是重中之重。
谈何容易?寇翊的心凉了半截。
他匆匆而来,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可什么样的事才能叫裴郁离哭着求他杀了自己?
寇翊甚至不敢面对,不敢面对这样沉痛的真相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不敢面对他自己的姗姗来迟。
若他能早来一步,或可阻止。
他如何能早来一步呢?
此时若要向前追溯,寇翊必还要埋怨自己没能护好裴郁离,叫他受这牢狱之灾。可满心的愧疚又有什么用?什么都不能弥补。
寇翊缓缓吐出一口气,又问:现在怎么办?
大夫已经拿出了纸笔,说道:先药物内服,我给你开个方子。
他似有犹疑,又道:病去如抽丝,我建议用最柔的药,慢慢给他治。又或是你想用疗效更快的药方?
这大夫面对寇翊也算是谨言慎行,判断出寇翊不太好招惹,便把一切都提前问得清清楚楚才好。
寇翊懂得是药三分毒的道理,道:用最不伤身子的药,慢些无妨。
大夫嘱托道:三分药、七分养,药物见效慢,你可得耐心给他养。
寇翊低眸看了看裴郁离,答道:一定。
一位小北舵帮众拿着大夫给的药方出门去了,大狱中的几个官差面面相觑杵在一边,不知作何想法。
裴郁离一丝意识也没有,窝在寇翊的怀中一动不动,就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好在他暂时远离了一切疼痛,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终于都不再侵扰到他。
寇翊抱住了他的膝弯,想将人捞起来,那几个官差见状阻止道:嫌犯不可离开大狱!
寇翊心疼得简直要命,根本不想也无暇顾及这些。
可这时,大夫也伸手道:别动他。
寇翊双手一抖,止住了动作。
大夫犹豫道:病人气弱,恐经不起移动,等这口气吊稳了再动不迟。况他身上有无外伤还未可知,须得查看。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几个小北舵帮众已经围到了官差们的身前,贴心地阻住了他们的视线。
官差的职责便是盯着犯人,以防犯人与外界人接触做些向外传信的勾当,因此出于职责也得探头去看。
小北舵帮众毫不客气,捏的拳头嘎吱嘎吱的响,做足了要打人的势头。
天鲲帮众有多横这些官差也有所耳闻,当下便怂怂地收了视线,想来嫌犯昏迷不醒,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在这间隙,寇翊已经将裴郁离的腰带解下,轻手轻脚地将三层衣物一层层掀开了。这一掀开,寇翊的呼吸都跟着一滞。
他看见裴郁离的上腹正中有四个明显的凹陷,那凹陷深入皮肉,印迹的边缘都还是淤紫的。
熟悉各种武器的人都能一眼识出,这是方棱指虎的印迹。顺着那印迹往上直至锁骨处,还有几道乍眼的划痕,是坚硬的指虎在皮肤上剐蹭的结果。
指虎的重压是导致第一次胃出血的直接原因,大狱果真对裴郁离用刑了。
寇翊眼中的怒气呼啸而出,一手将裴郁离的里衣合上,温热的手掌覆在那薄薄的一层里衣之外,给裴郁离传递着温度,却冷声道:罪名未定,为何用刑?
牢狱刑罚多半都是对未定罪之人使用的,不就是为了逼他们认罪嘛...
可这话官差们不敢对着寇翊说,他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反正又不是他们动的手。
寇翊怒意虽盛,却还不至于对几个无名小卒发什么无用火,忍了忍,道:我得留下。
不说裴郁离的嫌犯身份,就说他的身体状态也离不开这牢狱,寇翊不可能放他一人在此,必须留下照顾。
这可不行!官差惊道,牢房重地,今日你们一伙人一同前来已是破例,怎么还能说留就留呢?
小北舵帮众替寇翊答道:别废话,尽管去请示你们大人!
官差们怔愣了半晌,其中一人只好去禀报抚台。
那抚台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李府家奴背后竟然也有天鲲帮做靠山。半个月前圣上刚下旨赐封天鲲帮主为银翼将军,这帮派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抚台能行的方便自然会行。
更何况寇翊信誓旦旦地在府衙前击响了鸣冤鼓,案子已经闹大了。若嫌犯确为无辜,官府用刑就更是不占理。
现如今不过就是留在狱中照顾个病人而已,不是什么非得拒绝的大事,抚台自然会应允。
官差很快赶了回来,道:留下可以,但不可携带利器,而且只能留一个人。
寇翊如今看这衙门的所有人都不顺眼,闻言一脸不悦地将腰间系着的青玉枝交给了一位小北舵帮众,嘱咐道:替我收好。
那帮众在青玉枝的刀柄上快速而轻声地敲了几下。
那个叫桃华的侍女怎么办?
寇翊也敲几下,回应道:
看住了,等我出去亲自审她。
*
什么?周元巳狠狠一拍桌子,对着回府禀报的小厮发脾气,人好好的去了大狱,怎么能不见了?!
小厮跪地伏身,忙道:小的们就在大狱拐角的小巷中等候,可那丫头刚从牢门出来,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不见了!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荒唐!周元巳气道,叫你们抓个婢女都抓不住,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他的身边,周元韬刚放下一盏茶,问:牢中是什么情况?姓裴的...
周元韬的话还未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另外有人直往厅里扑,大呼道:少爷!有人击响了鸣冤鼓,进了府衙!
然后呢?周元韬也皱了皱眉,问道。
然后有大约五六个人一同去了大狱,剩下的还未可知,小的一见到便急急回来禀报了!
抚台大人怎会许人直接前往大狱?周元韬疑惑道,击响鸣冤鼓的人是何身份?
那小厮正是周元巳上赌船时所带的随身亲信,他思索了一下,道:脸倒是没看清,但领头的人一身黑衣,身量极高!
小厮又顿了顿,继续道,小的不敢胡说,但应当...是三少爷没错!
周元韬与周元巳对视了一眼。
老三果真掺和进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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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牢中又湿又热。
寇翊将外衫与中衣一并脱下,铺在拢成一堆的干草上,他坐在上面,又将裴郁离好好地放在自己的怀中。
裴郁离的后背原本都被汗液和地面的返潮给沾湿了,这样的姿势能叫他的身上不那么闷,总归要舒适一些。
但他似乎并没有任何感受。
几个时辰过去了,药也喂了两次,可人连分毫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寇翊只能抚摸着裴郁离苍白的脸,越是看他,心里就越是难受。此时此刻,耳边裴郁离平稳的呼吸成为了使寇翊维持冷静的唯一因素,他只能靠这一点确认怀里的人还活着。
裴郁离的那句我求你,杀了我吧始终缠绕在寇翊的耳边,就像道打不破的枷锁,牢牢将寇翊锁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