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江屿笑道:“那他们是否得知您经营的并非合法孤儿院?”
夏清正来不及说话,便听江屿笑着问道:“如果您以孤儿院募资为由,接受了数百万的捐赠,这足以入罪诈骗和非法募资,如果那些与你并无交情的爱心人士明知你无证经营,仍要给你巨大数额的捐赠的话,又有太多巧合无法说明,首先捐赠账号全部为海外账户,其次数额不小,再次他们从未对你的经营提出质疑。难道一百多位海外同胞都这么没有防人之心且不走正当捐赠道路吗?我想,这对于海外同胞的污蔑着实太过了。任何捐赠方应该并且有权利检查被捐助方资金运用的报告,难道偏偏在您这里,这一百多位爱心人士统统忽视了这样的权利和义务吗?”
“这种巧合我怎么解释?”
江屿道:“尼采曾说,一切偶然皆是必然。如果您无法解释这么多的巧合,恐怕我们也不得不怀疑你的偶然。”
夏清正双手握拳,颤着声音,悲戚道:“证据呢?你没有证据就能这么怀疑一个年过半百,被自己最爱的学生恩将仇报的老人?”
江屿刚想反驳,却听一直沉默的周溯息突然道:“你要证据?”
江屿眉头一皱,走到周溯息身旁,对他说“还没轮到你发言”,然而周溯息却不顾法官的警告,走到夏清正的面前,道:“那一百多个账号,每个账号,每个账号背后的人是谁,我都清楚地记得。你要不要我当庭背给你听?第一笔是浩峰集团董事长郝莱,第二笔是藤美医药的法务处处长周顺庆,第三笔是H市省委副书记……后面的记者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你们只要顺着他们开户的日期和注册公司名去查,一定能查到这些人。一共105个人,我通通记得,一个不落。”
话音落下,全场沸腾,徐衍昕还没找回自己的表情,便听到了隔壁记者难以遏制的惊呼。徐衍昕望向周溯息,他还是那张懦弱温顺的脸,就像迷路的孩童,永远带着一丝迷惘,即使说出了如此决绝狠辣的话语,仍然止不住他眉梢的颤动。迅速反应过来的安保拽住周溯息的手,扭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
而夏清正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癫狂吓到,卸下了那张温润悲情的面具,露出一张惶恐的脸。他对着法官道:“况且他不按照法庭流程,枉顾法庭纪律,这样当庭作出的造谣怎么能当证据用?”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洗清罪名,自由,坐牢,我统统不在乎,”周溯息道,“今天在场的人够多,听到的人够多。不管你们是为了报社的利益也罢,还是为了那点可悲的正义感也好,只要我还在呼吸,我的声带还在震动,我的舌头还能卷动,我就会告诉你们一切我知道的。江律,对不起,我原本答应你只会在法庭上说出那些约定好的名字,但我不能实现我的诺言了。”
当徐衍昕动容地望向他时,他也望向徐衍昕,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拷问在场所有人,他说:“我从小就见过无数的人,通过贩卖我的肉体赚钱的人,沉迷于我那腐烂的皮相的,企图拯救我于水火却又惊觉丑恶的,利用我铲除敌人获得名声的,还有我爱的却不爱我的……我见过太多太多人,唯独你对我无所求,你只是抱着一腔热血,一腔正义感想洗清我的罪名。只可惜你出现得太迟,现在的我不缺正义。”
“我不缺钱,也不缺清白,只缺一场报复,因为我年幼,所以伤害我显得轻而易举,因为我贫穷,所以嗤笑我显得理所当然,因为我懦弱而自卑,所以认为我挥舞拳头不够迅疾才受够伤害。每个人都假惺惺地借着教导我来贬低我,他们总说以牙还牙,以毒攻毒是野蛮人的作法,然而当我每一次绝望时,你们所引以为傲的文明河法治却从未拯救过我,那些被你们当作上流的人只是一次次地将我鞭挞倒地。这世间真够辽阔,辽阔到这里公正而充满光辉的太阳如何也照不到我身上。”
徐衍昕怔怔地看向他,忽略了旁边近乎狂欢的记者群。他们挖到了最一手的信息,窥探了尘封已久的秘密,即将见证到了自己的前途和晋升。唯独他始终看着周溯息,看着这个可怜而懦弱的青年渐渐地笑了起来,牵动起他颈边的伤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了命运的荒诞——公理总是迟到。
他仍然记得颁发毕业证书时,刻薄年迈的教授一如既往地没有摆出好脸色,那时的徐衍昕沐浴在书本所描述的理想里,并不将这位严格而古怪的老人的坏脸色放在心上,那位教授给其他学生颁发证书时,总是板着脸,说一声“毕业快乐,前程似锦”,宛如一台没有感情且企图罢工的机器,唯独到徐衍昕这里,他眯着眼睛,不满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天天就知道傻笑。”
徐衍昕好脾气地道:“今天我毕业。”
教授冷哼了一声,把毕业证递给他,对他说:“毕业的第一课——你要学会接受不完美的正义。”
时隔四年,他才真正明白何为“不完美的正义”,不论是屈服于金钱和责任的薛叔叔,打赢官司失去生活的林瑶,还是引起媒体注意从而揭发丑陋的周溯息,他们并没有背弃法律,而是公理和正义暂时抛弃了他们。而律师的一生,或许正是要伴随着这样的不完美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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