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宜修大概也听出这话没有多少凶狠的意味,就只是为了恐吓自己。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悲愤。
手臂因被缚无法动弹,于是只能扬着脖颈,双目怒睁,破口大骂。
段清云,你如此厚颜无耻,配得上我师兄对你的崇敬吗?
这点辱骂对于段清云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凑近,想要用手背触一下董宜修的侧脸,对方却拼命摆头,避如蛇蝎。
段清云讥笑一声,仿佛在看小丑似的:要不将你师兄也一起抓来,好给董小公子做个伴儿?
董宜修闻言,原本的瑟缩和恐惧全都消失不见,仿佛幼兽身上竖起的尖刺,面对天敌无所畏惧。
你敢!他大吼,企图通过音量大小震慑住对方。
然而,这般叫嚣自然是吓不倒段清云的,他忽而退远了些,拉远与董宜修的距离,一边打量自己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你可以试试,看我到底敢不敢。
不过首先,还是把你的脑袋取下来供人玩玩,如何?
董宜修小脸煞白,拼命挣扎起来,企图躲过段清云的触碰。他丝毫不怀疑,这种事对方真能做得出来。
于是在看到那利刃般的手掌凑近时,他近乎崩溃地哭喊:滚开,不要!师兄会来救我的,你若敢杀我,仙君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底,他不过也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小少年。头一次只身面对这等危机,难免会心有恐惧。
在听到仙君一词的瞬间,段清云的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厉色,手下动作迅速,似乎当真准备扭断董宜修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周嬴适时从门外走进,他先是瞥了眼缩在墙角涕泗横流的少年,再面向段清云:行了,别玩了。若现在就把他弄死,我们对付董拙的把柄也将不复存在。
段清云猛然回过神来,收回放在董宜修脖颈上的手,眼中浑浊一瞬,随即归于平静。
他此举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听命周嬴,而是觉得,董宜修的性命留与不留,都与自己无关。
至于为什么不在这人面前佩戴面具,早在玄月舫,段清云便隐约觉得董宜修对他有敌意。不论是因为这家伙口中所谓的师兄,还是作为盟主之子天生的警觉,都在说明一个道理。
董宜修此人,绝对留不得。
也正如段清云方才所说的那样,看到他脸的人都活不了,因此,与其多此一举,倒不如顺水推舟,卖周嬴一个人情。
行吧,那我先走了,这小子就留给周长老你,慢、慢、玩。段清云把最后三字拖得极长,就好像是在提醒董宜修,面前的秃头男子或许比他还要恐怖。
待到段清云走后,整个狭小的空间内,便只剩下他与周嬴二人。
周嬴常年黑色衣帽佩戴在头顶,显得整个人阴沉不已。加之他不知经历过什么,连嗓音也变得格外沙哑,仿佛是从炼狱归来的魔鬼,随时准备啖食生肉。
董宜修平白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往后一缩。但他被捆在身后的手突然触碰到了什么,光滑粘腻的触感,差点没让他尖叫出声。
他突然想到,若是离内侧近了,便能与将与断臂的距离拉近。前有狼,后有虎,董宜修何曾经历过这般折磨,害怕得忍不住啜泣出声。
泪水糊满整脸,他却无法擦拭,只能任由其从晗部滑落,浸湿床单。
只听啪的一声。
周嬴甩了他一个巴掌。
啊!董宜修被打得措手不及,霎时痛呼出声。
他的右脸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配合上那一脸晶莹的泪水,既可怜又脆弱。
但很显然的,周嬴这个施暴者不可能对其施舍同情,他伸手攥住董宜修的衣领,将人从床榻内侧拽过来。
董宜修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下床,然而头皮陡然剧痛,竟是周嬴揪住了他的头发,直接将他提领起来。
周嬴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少年,好像要借机把董宜修的眼珠挖出来,他桀桀冷笑,饱含威胁:弄脏了本庄主的床单,你该用什么来赔呢?
头皮紧绷的疼痛让董宜修脸色渐白,他哆哆嗦嗦地颤动嘴唇,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完全没有方才面对段清云时的硬气。
又听一声脆响。
他的左脸也被周嬴用手背打了一耳光。
直直打得董宜修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内昏昏沉沉,只能偏向一边,连嘴角都溢出血丝来。
他在耳鸣的骚扰之下,略微睁开眼来,只能看见周嬴翕张的嘴唇,不断吐露恶毒的诅咒。
只隐约几个关键字连成段落,得以传入他的耳朵。
董拙那个没长眼睛的莽夫,从前不是看不起本庄主吗?任由我被那贱人贺听风辱骂殴打,当众下了我的面子不说,还跟着其他人一同奚落。
他再次单手揪起董宜修的衣领,逼迫对方直视自己,却仍旧在自言自语:现在他的儿子都落到我手里了,本庄主难道还不能千倍万倍的讨回来?
周嬴看着蔫蔫的董宜修,心中的暴虐因子大作。竟突然开始对其拳打脚踢起来,全然忘记,刚才他怎么对段清云说的:要留此人一条性命,作为威胁董拙的把柄。
他越打越兴奋,看着少年身上不断涌现的伤口和鲜血,几乎印红了他的眼睛。周嬴舔舔嘴唇,最终似乎还是有所顾忌,总算停下手来。
修炼之人的踢打,定然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那般简单。董宜修仿佛被硬石击打,每一次都打在他身体最脆弱的部位上,且完全无法反抗。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生命迹象微弱。而周嬴却彻底舒出一口气来,觉得神清气爽,随即直接将人从手中丢下。于是董宜修便顺势软了身子,栽倒在床上,陷入半昏迷状态。
见人的呼吸有只进不出的征兆,周嬴厌恶地踹上最后一脚,然后不耐烦地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胡乱塞进董宜修的嘴里,强迫对方咽下去。
尽管已然断臂,他仍像完成了任务似的,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再不见踪影。
独留董宜修一人静静躺在床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消失不见。他全身经脉大概都已经碎裂,身下还在不断地渗出鲜血,因周嬴施舍那药丸的功效,他只能吊着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董宜修挣扎半晌,最终还是连手臂都没能抬起来,只能顶着那张泪痕未干的面容,呢喃自语。
师兄救救我。
第五十六章
自那日被拳打脚踢之后,周嬴每天都会寻一个空闲,来对董宜修施展慰问。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直到临近痛苦的边界,复而被对方用一颗续命丹吊着最后一口气。
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宜修怕死,但他更怕疼。从前被董拙好好保护起来的时候,他从未经受过如此折磨,哪怕拜入无上晴后,诸事也是受邹意照料,几乎将他宠成了个废人。
现如今的董宜修,恐怕除了初至无上晴时拜托邹意习得的治愈术,其他具备攻击力的法术都一窍不通。
那条粗麻绳在日复一日的踢打中破损,然后重新拴上新的,仿若村庄内被农户豢养的牛羊,彻底沦为牲畜。
你听话一些,告诉本庄主,贺听风有什么秘密?他的武功秘籍可有传给你?
董宜修不住地摇头,哪怕奄奄一息,还是想要为自己争辩,但周嬴根本不信。
再者,周嬴并不担心董宜修会逃跑,因为就算失误被人溜跑,他也有能力将人再度抓回来。
他拽过紧拴住董宜修脖颈的铁链,把人的脑袋扯到了自己跟前,嘴角咧开到极致,显得那张脸阴郁又恐怖。
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铁链坚硬,偶尔会划破董宜修的皮肤,导致鲜血再度渗透出来。但对于他来说,现在更为痛苦的,恐怕是全身车轧般的疼痛,肋骨不知断了几根,手脚无力,甚至难以抬起。
这就是他逃跑的后果。
董宜修没什么胆量,但事到如今,也明白周嬴只是想折磨他。若看到他求饶、哭喊,也许会换来更加残忍的惩罚。
但生理眼泪是控制不住的,他没经历过这般苦难,从小被人宠着长大。与他交好的人要么假意奉承,要么真心相待,然而周嬴,则是与这些人完全对立的相反面。
董宜修害怕到极致,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不断哽咽、抽搐,由此又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在煎熬中挺过日复一日的殴打。
但今日,周嬴似乎并不想就这么放过对方。当凑近董宜修的眼睛时,他明显看到了少年眼中难掩的恐惧,却又因为害怕接二连三的折磨,只能装作硬气似的一声不吭。
周嬴眼底不禁有些玩味,他满意地看着董宜修在自己手下不断挣扎,仿佛天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将手中铁链放开,少年便手脚同用瑟缩地往内侧爬以铁链缚脖颈之后,周嬴倒是再没有将他的手腕绑住。
虽然只是放松了手腕,但想要逃出去也未免太难。多日以来,他已然习惯断臂作伴,比起这个死物,自然还是周嬴更为骇人一些。
但随即只听一声利刃出鞘的响动,鲜血飞溅在墙。
董宜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腿与身体分离,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腿部断裂之时,鲜血会有片刻的凝滞,直到瞬息过后,才仿若瀑布般迸射出来。
他突然疯狂地惨叫出声,捂住断裂的上半部位,却还是只能目睹鲜血不住喷涌,随即在床榻上不停翻滚。
看着董宜修的惨状,周嬴仰头大笑出声,眼中满是私欲被满足的快意。
手握着扔在滴血的长剑,只站立在床边,欣赏眼前难得一见的美景,他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话语竟像是来自炼狱恶魔的呢喃:我断了一只手,现在只废你一条腿,公平吧,你说呢?
董宜修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痛苦的神色布满全脸,伤口无法止血,仍旧在不断向下滴落,将整张床单都晕染成暗红色。
周嬴好似已经陷入疯狂之中,唯有嘴中不断重复公平吗三字,他的问话没有人应答,只剩下耳边的惨叫,让他心里有点不悦。
问你话,哑巴了吗?
明明董宜修仍在尖叫,不过只是一些无意义地呼喊。而周嬴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觉得自己像是同以前一样,再次被无视,正打算给对方致命一击,木门便被人用力推开。
你疯了吗,你是想让他死吗?段清云碰巧在外面,听见董宜修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心知周嬴定然是做了什么。但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进入之时,仍旧被内里的狼藉给震惊。
董宜修还在床榻上拼命翻滚,嘴中惨叫连连,血水流了一身,分不清到底是泪水、汗水还是两者的混合。
他眉心一拧,见人如此惨状,没来由觉得有些揪心和怜悯。段清云踱步走上前,并指在董宜修的穴位点了几下,再从怀中取出一粒保命丹,助其服下。
也许因为那丹药是仙君的所有物,倒是极为见效,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霎时就停止喷涌,只是残留了很多难以清除的血迹,使得不论是床榻还是衣袍,都显得斑驳狼藉。
董宜修的右腿被周嬴用剑连根斩断,摔落在床脚,与周嬴的断臂相互照应,仅是一眼就令人胆寒。
段清云成功替人止血后,似是无意间看了少年一眼。董宜修已经在剧痛中昏迷过去,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哪怕在睡梦中,却还是在无意识地抽搐。
他或许从来没有想过,那日意气风发,追寻仙君脚步迈向街巷,竟会至此将永堕地狱,再也无法重见光明。
段清云看着少年的面容,难得有些不忍。但他将这点微末的情绪隐藏得极好,也并未让周嬴发现破绽。
顺势用灵力将董宜修用被褥裹好,于是其下所有的惨状都被尽数遮掩。而唯独少年在床头露出的那颗脑袋,睡眼虽然还带有无法掩饰的痛苦,却莫名多了些许安详的意味。
挡得住吗?自然是无法挡住的。
周嬴所做的一切,都将永远刻印在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心里,永远难以抹去。
段清云转过身去,看向周嬴之时早已经没有起初的耐心,他近乎训斥般诘问:周嬴,你口口声声说绑他回来是作为威胁董拙的把柄,但我现在觉得,你只是为了发泄扭曲的怨怒。
你懂什么!周嬴大吼,失去手臂的人又不是你,若是你段清云与我易地处之,难保不会做出相同的事情!
今日之前,周嬴面对段清云尚且有些忌惮。况且段清云哪怕再不安好心,好歹也是将自己救了下来,他不能不装得归顺。
虽然逃生的代价是失去一条手臂,但起初的周嬴觉得这买卖很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四肢健全的其他人,偶尔还有段清云前来阴阳怪气一番,简直是十足的碍眼。
周嬴的内心也因此逐渐扭曲,正如他当初被慎楼剃秃的脑袋,这条断臂,大约是维持他人性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经斩下,所有道德都彻底沦丧。
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合作的必要了。段清云冷声道。
他偏头示意周嬴,令其看向晕厥中的董宜修,直截了当道:这小子我要带走。
凭什么,他是我绑来的!也许是觉得段清云最近挺好说话,周嬴的气势嚣张了很多,将自己的脾性暴露得彻底。
但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段清云冷眼看他,并未开口,却仿佛在暗示:凭什么?等你有本事打过我。
周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颈部剧痛,从口中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将完好的那只手搭上段清云的手腕,轻轻拍打着,示意对方放开,眸中满是痛苦和恐惧。
段清云冷笑一声,随即甩开了手,立在一旁抱胸看他。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刹那,周嬴猛然弯腰,爆发出一连串剧烈地呛咳,脸颊连着脖颈裸露处,都成了整片赤红。
干呕过后,他才觉得总算能喘上气了,像是担心段清云故技重施似的,周嬴用手捂着脖颈,瞟了眼床榻上尚在昏迷的董宜修,嘶哑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绝对不动他,但是他必须待着这里。现在江湖上下都在寻这小子,此地虽然破旧了些,但是很安全。
哪怕生命受到威胁,周嬴也没有失去基本的判断力。他绝对不可能将最后的把柄拱手让与他人,但段清云逼迫得紧,他又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只好倒退一步,主动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
我不是你的对手,若是你将来发现任何不对,杀了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