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说错话了。”吴管事娘子忙去推她,扯回方才的话题:“不过这红绸姑娘能穿得这么气派,可见在程娘子那里也是最得力的。”
程娘子最得世子爷的宠爱,而她最信任的人是红绸,那蔡婆子巴结红绸,倒也能算上抱大腿了。
对于仆妇们的笑谈,红绸没怎么留意去听,她喝了碗热水后正要去坐回府的马车,却意外地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不是余杭知府周大人吗?
想起家主在牢中的无妄之灾,她暗自攥紧了拳头,决定跟上去看看。
*
周鸿信近几日有些焦头烂额。
进京述职的消息今年传到余杭格外地晚,若不是快马加鞭地赶路,恐怕都不能按期抵达。
他在余杭知府的位置上待了六年没有挪窝了,各种方法都使过,上上下下的官员们每年都收了他不少年节礼。
今年上官给他的考评结果也很不错,他志得意满地进京,却在吏部坐了十天的冷板凳,谁都不肯给他个准话,收了他许多礼的李侍郎连他的拜帖都不接,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各部封了官印,恐怕他就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说不准,还会被指到什么苦寒之地平级挪动。
他咬了咬牙,站在难民四聚的东市街口,毅然地踏步走了进去。
李侍郎夫人今日特意来了家里施粥的粥棚,端坐在上首,给前来叩拜的小童们衣物和被子,满脸笑意地听着他们笨拙蹩脚的赞美称颂,心中很是愉悦。
承平侯府的大奶奶前几日如此,得了京中许多人家的称赏,他们家也有粥棚,这种风头,可不能让那方氏一个人出。
“敢问里面是侍郎夫人吗?下官有事相求,想求见侍郎大人一面。”
男子的声音忽地在粥棚外面响起。
李夫人脸上的笑容一僵,皱着眉看了一眼婢女,那婢女立刻点点头扭身出去。
“这位大人,我们夫人只是女流,老爷外面的事情,插不上手。您若有急事,还是递拜帖到我们府上,亲自去见老爷吧。”话说得客气,眉眼中却有鄙夷之色。
男人们朝堂上的事,居然求到内院的女人这里,还巴巴地跟到了粥棚外面,若是传出去了,岂不是让她们夫人名声受损?
周鸿信哪里听不出这婢女的嫌恶,老脸红一阵青一阵,硬着头皮将话说下去:“这位姑娘,不是我不想去府上拜谒,可李大人声称抱恙,门人怎么都不肯接我的拜帖啊……”
那婢女一听,更是转身就要走:大人不想见的人,那就更没有多纠缠的必要了。
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无功而返,眼看着护卫要上来将他清走,周鸿信大声地往里面喊:“侍郎夫人,下官周鸿信,真的只想求见侍郎大人一面,求夫人代为转达,下官必有重谢!”
李夫人早就他一直堵在外面的行径不满了,听清这话,脸色更是难看。
她家开设了粥棚做善事,就是想得一些善名,这个周鸿信倒好,在外面嚷嚷着要给她好处,这些灾民听了,会怎么想?
周鸿信……
她觉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唇边便多了一丝冷笑,附耳给婢女说了两句。
那婢女很快又出去,面色不善地冷冷道:“我家夫人心善,好心告诉周知府您,让您不要白费功夫了。方阁老方尚书亲口说了您人品不佳,吏部的大人们,要怎么给您评级?”
方阁老?
周鸿信大惊失色。
他从来不记得他招惹过这样的大人物啊。
“是不是弄错了?我……我没有得罪过方阁老啊?”
婢女笑盈盈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京城里关系盘根错节,说不定,您是得罪了他家的姻亲呢?”
姻亲?
周鸿信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片刻,猛地想起来:这几日京中盛赞的承平侯府大奶奶,似乎就姓方!
难道是薛家?!
第22章 姨娘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冷汗却止不住地从周鸿信的额头上冒出来。
程家家主被他放出来,就是因为薛家有人拿着侯府令牌和印信去面见他。他很清楚,之前隔空对他发号施令的薛三爷拿不到那种东西,而据说皇后娘娘的父亲老侯爷早就疯疯癫癫一心想修道了,如此,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所以后来他派人去程家辗转打听过,才知道程家的女儿入了侯府后,并没有当上薛三爷的妾室,而是成了定远大将军的通房。
得到消息后他反而放下心来。
到底是簪缨世家,规矩森严,纵然那程家女生得倾国倾城,想法子勾引了将军,终究只得了个通房的名分。说得难听点,也就和他府里暖床的丫鬟一个级别,又能有什么天大的道行?
至于程家家主的性命,恐怕也只是那程家女费尽心机换来的唯一报酬罢了。
他没有放在心上,专心四处打点为考评做准备,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到了京城,却是这样一副凄惨的光景……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方阁老德高望重,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那开了年,他会不会连余杭知府的官位都保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
六神无主之时,他忽地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没看错的话,这个小丫头,就是两个月前和程家嫡女一起大闹公堂的婢女吧。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周鸿信清咳了一声,整理了衣襟,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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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柔嘉看着眼前的信,沉默片刻,展开了信纸。
通篇的谄媚逢迎之语,不似一个饱读诗书拿着朝廷俸禄的从四品官员,倒像余杭花街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鸨。
“本来他还在信封里悄悄塞了三千两的银票,被我发现了,抽出来还给了他。”红绸鄙夷地道。
“你做得很好。”她点点头,揭开琉璃灯盏的罩子,毫不犹豫地将信烧了个干净。
阿爹从前每年没少给周鸿信孝敬银子,这笑面虎面上客客气气实则一点实惠都没给程家。后来阿爹因莫须有的罪名入狱,他也毫不手软,将爹折磨成那般样子,丝毫不顾往昔的“情分”。那时,她带着红绸四处奔走,不知多少银子打了水漂,还是无济于事,只能走上最后一条路。
周鸿信为官多年,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没少做,全用来孝敬能提携他升迁的上峰了,如今也要让他尝一尝,奔告无门人心无常的滋味了。
只是,没想到世子竟然和方家交代了这件事——如若是方氏,不特意提携周鸿信来打她的脸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帮她出气?而方大人瞧上去是个真正精明的人,多年前站队的最后一脚,他做的很完美,也就延续了方家的荣华。
脑中一时是薛靖谦对她的好,一时是薛靖谦和方氏的旧事,好半晌,程柔嘉才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将琉璃灯罩重新扣上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火苗在红绸眸中跳跃,她有些出神地想着白日里的事情。
从前她和姑娘为了家主的事情大闹公堂,程家可是余杭富商,周大人却半点没顾忌,坐在上首一动不动,若不是想拿姑娘讨好薛三爷,恐怕会让气势汹汹的衙役把她们活活打死……
可今日,过去意气风发的父母官却在她面前百般伏小做低,不敢有半分不敬。为的,是在侯府滔天的权势下牟利。
此前她从未觉得侯府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不过是院子大了些,吃穿用度讲究了些,可那些得脸的仆妇身上穿的戴的,姑娘也能赏给她呀。挨了一顿板子后,她小心谨慎了许多,但今日的冲击,才是最大的。
原来这个承平侯府,是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有滔天权势的地方。
而程家的万贯家财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
年关将近,薛家在各地的田庄铺子都送了年货和年礼到府里,也有得力的仆役回府给侯夫人问安,得了丰厚的赏钱,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年了。
在道观修行的老侯爷也带着池姨娘和一对庶子庶女回府了。
虽然老侯爷一进府就直奔府里的家庙去了,据说门人连他的脸都没看清,腿脚很是灵便。
侯夫人则似乎很高兴,让人在垂花门等着,一看到池姨娘母子就将他们请到了闻樨山房,又派人来喊程柔嘉作陪,她自是面上高高兴兴地应了,赶去了闻樨山房。
池姨娘瞧上去才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程柔嘉看了不免吃惊,又忙掩去神色对她屈膝行礼。
池姨娘忙道不敢,侧身避过去,便算是还了礼。
二人见了礼,才来得及细细打量对方。
池姨娘穿了件姜黄色的小袄,梅红色折枝花褙子,堕马髻上插了三支赤金镶百宝的簪子,耳边是豆粒大小的珍珠坠子,肤光似雪,温柔可亲。
心中又是暗暗吃惊。
她以为侯夫人对妾室的态度不会好到哪里去,老侯爷如今唯一的姨娘更是应该伏小做低低调打扮,不曾想,池姨娘似乎并没有这种意思。
池姨娘却笑吟吟地上前来挽住她的手:“程娘子年纪轻,正是爱打扮的年纪,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你不知道,我们夫人最爱看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了。”
侯夫人便笑着摇头:“你这是在夸自己?”
“夫人哪里的话,妾身都生了两个孩子了,哪里还是什么小姑娘?”她掩袖而笑。
谈及庶子庶女,两人的神色也并没有戒备警惕之意,侯夫人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喜爱。
程柔嘉便又去悄悄打量坐在侯夫人身侧的矮榻上吃糖的龙凤胎。
薛丹如六七岁的年纪,生了张可爱的娃娃脸,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容貌上随了池姨娘七八分。她盘腿坐在榻上,一面吃糖一面眼睛骨碌碌地转,发现程柔嘉打量她,亦毫不畏生地笑嘻嘻歪脑袋回看过去,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风骨。
薛靖澄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垂着眼睛,身板挺得笔直,连鞋也没脱,只嘴里鼓鼓的,瞧得出是个装老成的小孩子。程柔嘉不免带了丝笑意——若是能瞧见薛靖谦小时候的模样,她想,那脾气多半和这五少爷一模一样。
一屋子人寒暄了片刻,侯夫人念着池姨娘和一双儿女舟车劳顿,便让她们先回去歇息了,没有留饭。
出了闻樨山房,池姨娘便笑道:“听闻程娘子懂医术,很喜欢去府里的暖房种植药草?”
程柔嘉含笑点头,心里对这位姨娘又高看一眼:不愧是能在侯府平安生下一双儿女并养在身边的女子,明明随着老侯爷在道观修行,却对府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五爷和六小姐随我住在暖房旁边的栖云苑里,程娘子若不嫌弃,每日从暖房出来不妨去栖云苑里坐一坐,若是能教教六小姐药理,那就更好了。”
“六小姐身份尊贵,哪里需要学这些。”
“女子啊,懂得越多越好,免得被人使了绊子还不知道,亏空了身子才追悔莫及。依我看,这药理是最有用的东西了。”
是脑子很清明的人。
程柔嘉望向一旁的薛丹如,小姑娘眼神纯净,唇角弯弯,看上去并不排斥。
“都是一家人,既然姨娘这样说了,我哪有不应的?只是我才疏学浅,担不上教导二字。”她笑盈盈地应下。
薛丹如毕竟还小,恐怕学个两日就要嫌烦闷了,总归她在府里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池姨娘既然有心交好,又很讨侯夫人喜欢,与她往来应该也没什么坏处。
池姨娘感激不已,说了好些漂亮话,才放了程柔嘉离开。
和母子三人分了手,程柔嘉低低叹了口气:说到暖房,倒有一事让她心烦——也不知道是谁动了她的土,她在暖房里精心种的一味药,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如今却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几日,她得多花些功夫,看看能不能救活吧。